她笑了,然後環顧四周,玩笑道:“這裏和第歐根尼的破缸(16)差不多。很適合哲學家。坐在這兒冥思,說不定能悟出些什麼。比如,你看,我們是四個人。不是美惠女神的數量,也不是繆斯女神的數量,還是不吉利的偶數(17),卻是畢達哥拉斯最推崇的數字(18)。”
她如此樂觀,我也不禁受到感染。
然後,她打開帶來的包裹,倒出裏頭裝的東西。
我愣住。實在沒想到,在這種逃難的危急關頭,她隨身帶來的行李,竟是這些:
銀質小圓鏡、象牙梳、指甲鉗、緞帶、搭扣、金色發網、束胸帶、各種麵霜……甚至還有裝著風幹的大馬士革玫瑰花瓣的絲囊。
零零碎碎的,盡是此類物件,無一件實用。
她似能讀出我的想法,氣定神閑道:“生死有命,無法改變。晚一點死,也不過就像獨眼巨怪許諾:‘我最後吃烏提斯。’(19)但隻要活著,容貌就要依靠精心維護。你還年輕,自然體會不到這些。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知道,衰老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您別這麼說。成熟之美才尤為難得。‘美麗不僅是春天的特權,秋天也可以迷人如此。’(20)”
她笑了:“你們姐弟倆的舌尖,都比希伯羅(21)的蜂蜜還甜。”
說著,她拿起一個深色的光滑物件。我一時間沒有辨出這是什麼,直到忽然明白了,立刻移開視線。
她竟把女人用的自娛器(22)也帶來了。
“親愛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你一個。”她湊過來,含笑的聲音像緞子似的,又軟又滑。
我臉上微燙:“謝謝,不用了。”
“你還是太保守。女人理應熱愛快樂。如果夜夜獨守空房,可不能沒有這個。它比很多男人還中用多了。”她越說越大膽,但還是把那個東西放了回去。
我悄然瞥向蓋烏斯。他垂眸坐在榻上,也不知道剛才看到沒有。
室內一時陷入寂靜。
夜正在最深處,窗外一片漆黑,給人飄浮不定之感。像在蒼茫的大海上,這唯一有光的空間是小小的船艙,外麵的波濤洶湧難測。
忽然,克麗泰看著窗外,驚呼道:“起火了……”
我立刻站起來,走近窗口。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隻見一簇橘紅的火光浮在深海似的夜色之中。
那火焰熱烈如紅蓮,在黑暗中舞動著,宛如一場盛大的狂歡。
片刻之後,我才反應過來:起火之處,正是凱撒家的大致位置。
離得那麼遠,卻仿佛能感受到火焰的灼熱溫度,像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充滿腥氣的喘息一樣撲在臉上,那麼危險。
移近的香水氣息讓我覺出,卡爾普尼婭來到我身邊。
正遲疑著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她卻平靜道:“是我走之前,命人燒掉的。”
我愣住。
“與其毀於他人之手,不如親手毀掉。”她微笑著,撥了撥腕上的鐲子,“很美,不是嗎?就像維斯塔神廟中的聖火(23)一樣,隻是不能久長。毀滅總是很美。廊下的那些人(24)宣稱,世界誕生於火,也將毀滅於火。”
我無言以對。
“想要行得更遠,就得把一切累贅都棄於身後,就像希臘的跳遠運動員那樣(25)。所以,暫時失去那些身外之物,也並非壞事。”她轉身離開窗前,徑自登榻,優雅地掩口打了個哈欠,“我們還是早點睡吧。‘有時我們必須休息一下。’(26)”
的確,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滅了燈,我們蓋上毯子,和衣而眠。
窗外,一輪圓月在深藍的天幕裏大得出奇,長風空蕩。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窗外,徑直鋪展到視線無法企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