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從小母親就與我不親近,待我像待一位小客人似的客氣。但我活得很好,不是麼?
菲利普斯舉行了一場小型家宴,馬塞勒斯應邀而來。
我沒有出現在宴會上。各種盛宴上,打扮靚麗的女人,相信他已見得太多。
入夜後,宴會進入高/潮,到處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我藏在簾子後麵,離他很近,窺視著他。
這個傳說中的正人君子,也不過是普通人模樣。但舉止落落大方,談笑自若,算是加分項。不避勸酒,但很有技巧地控製酒量,沒有喝醉。再加分。
我讓一個女仆在靠近他時,故意把一杯酒潑灑在他的袍子上。
他反應鎮定,沒有發怒,仍然禮貌溫和,但也不失原則地提醒了女仆以後要注意。
又是加分項。
經過一番計算,結果沒有讓我失望。於是,開始實行計劃。
我迅速離去,從近路來到宴會廳外的花園裏。遠處傳來隱約的笑聲和音樂,更襯出此間寧靜。
我已經讓女仆指引他到閑置的冬季餐廳④更衣。而到達冬季餐廳,必須經過這裏。
這裏草木豐沛,四下無人。雖已入夜,羅馬夏季特有的炎熱仍不曾褪去。
這兒有一座噴泉。青銅海豚口雖未噴水,一池的清澈水麵上倒映著粼粼月光。
我在池邊坐下,脫了涼鞋,把及踝裙擺撩到膝蓋上,雙足浸入水中。池水微溫如蜜,卻仍比空氣涼爽。
池邊有大叢的百合,開得極盛。花瓣猶如白娟,花尖凝著露水,微微卷曲,在夜色似有光芒。花香透明。
至少,這個場景不會讓他覺得太千篇一律。我也不擔心他猜到這出於我的設計。
畢竟我才十一歲,一個單純的、適宜美好情懷的年齡。他會願意相信,這是我因愛慕他而使的一點無傷大雅的小計謀。人都是自戀的。
我抱起小豎琴⑤,把琴靠在懷中。閉上眼,手肘抬高,放鬆身體,指尖觸弦。
“這樣的姿態,想象你是一隻即將展翅飛翔的白鷺。”父親如是說。
我強迫自己打消這幻聽中閃回的記憶。
試了試弦。弦音如流水,很好。
深吸了口氣,開始彈奏。應時應景,我彈了一支伊奧尼亞調⑥的古曲。
“樂聲是水。想象手指是水中的遊魚,劃開一道道水波,卻又了無痕跡。”父親如是說。
那時,他唇角帶笑,手把手地指導我彈琴。
他喜歡聽我彈琴。他溫柔地看著我從初學到嫻熟。他說我有與眾不同的音樂天賦。
但再有天賦又如何?俄耳甫斯的豎琴能喚回亡妻⑦,我喚不回他。
他不在了。所以我討厭彈琴,就像厭惡我自己。
“一把豎琴,可以奏出整個世界。豎琴和裏拉琴⑧不同,它是隻能獨奏的樂器,不適於合奏與伴唱。雖然如此,對待豎琴更需謹慎,不可有表演之心。”父親如是說。
而我,竟用它來演奏靡靡之音,作為引誘男人的道具。
雖然用彈琴來吸引男人的注意,很老套,卻也穩妥有效。
男人不會希望自己的妻子太聰明、太能說會道。雖然他們喜歡寫情詩炫耀自己的才華,但並不希望收到情詩的情人是出色的鑒賞家,精通語法。他們更喜歡大膽地犯語法錯誤。⑨
羅馬男人自豪於他們的修辭術。他們需要的妻子,應擅長傾聽而非擅長演講。當然,她也不能太笨,要聰明得低調而適當,且有情調。
如此看來,在某些時候,用優雅的樂器來代替自己發言,是不錯的選擇。
而且,不像笛子之類的樂器會犧牲女性之美⑩,豎琴最適合展示女性的優美體態。
我算準了時間。果然,腳步聲漸漸近了,樂曲也進入尾聲。撥動琴弦的力度漸次輕柔。待最後一個顫音消失在空氣中,仍閉著眼,指尖停留在弦上,長發自臉側垂下。仿佛渾然未覺有人靠近。
身後傳來人聲:“渥大維婭小姐?”
我迅速進入角色:一個單純而害羞的女孩,因在夜裏忽然見到成年男性而有些驚慌失措。她想起自己此時如此失儀,連忙放下豎琴,從池中出來,但緊張之下站立未穩。
對於這個環節,我原本的計劃是:倒在百合花叢中,被他扶起,然後我就可以泫然欲泣,楚楚可憐,讓他安慰。我再破涕為笑,與他展開交談,適當地取悅他。
但沒想到,他離我太近,或是動作太快,在我跌倒在地之前,就抱住了我。
我倒在他懷中,跌入滿是柔軟莎草的百合叢。
月光下的百合花,芬芳馥鬱。倒在其間,無數花朵轟然湧至眼前,身體在花海中深陷下去。花瓣拂過臉頰,絲緞般的柔滑觸感,整個世界淪陷於溫軟。成片的銀色百合在風中起伏搖曳,如海上翻湧著的雪白泡沫,牽動無邊柔軟香雪。大朵大朵的百合鋪天蓋地,每一朵都散發著深海珠貝般的微光。花光被豐盈的芳香包裹,此時全都潑濺上來,如純淨的牛奶,如剔透的水銀。花粉簌簌落下,似真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