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定兵策仁心難為(1 / 3)

沒奈何,兆惠隨著傅恒進宮謝罪,遞牌子進了養心殿。卻見乾隆臉色已是鐵青,坐在那裏緊抿著嘴不說話,下首站的是軍機大臣、大學士來保和劉統勳,垂手低頭,麵色凝重。傅恒遞了個眼色給兆惠,兩人拍下馬蹄袖行了大禮。乾隆泛泛抬手道:“罷了吧。”竟連差事辦得怎麼樣都不問。

傅恒見地上扔著折子,用的不是平常寫折子的黃絹麵兒、夾宣裏兒,而是粗糙的毛邊紙,紙上折痕、汙跡、血印不一而足;瞟著起首的地方是“奴才班第恭請皇上聖安……”後麵的內容卻被折著看不清,他心裏一緊,班第正在西疆節製阿睦爾撒納,五百號人,對抗阿睦爾撒納二千亂軍。可惜驛路不通,消息傳遞得極慢,隻聽說之前極其不順,此番折子,潦草得不合規矩,想來也沒有什麼好事。那五公主劫法場之事……他暗暗對自己說:“瞞不過的,乾隆總會知道。”暗歎了一口氣,卻聽乾隆滯重的聲音響起:“……偷傳消息,令阿睦爾撒納在回承德覲見的路上逃脫;拖延班第用兵,無由攻訐,使班第自解兵力,台站隻剩五百八旗軍……他膽大妄為到極點了!沒什麼好說的。他既然罔顧國法,縱是朕的女婿,也逃不了西市一刀……”

傅恒頓時心一跳,抬頭訝異地看乾隆,卻聽劉統勳長長的一聲歎息,而來保卻是猛跪在地,“咚咚”直磕響頭,一疊連聲地說“皇上三思!”

傅恒正在怔忡,突見乾隆的眼神飄過來,眸子裏全是痛楚與無奈,他定定地看了傅恒一會兒,苦笑道:“你看看班第的遺折吧。”

傅恒膝行到折子前拾起捧讀,頭腦裏越發亂如麻,心跳聲咚咚催得太陽穴都陣陣鼓脹,好容易看完了,已然明白和敬公主的額駙色布騰巴勒珠爾惹下了潑天大禍:果然是他同情阿睦爾撒納,果然是他故意牽絆監視阿睦爾撒納的班第,果然是他泄漏乾隆要捉拿阿睦爾撒納的絕密軍機……連起來一想,乾隆之前把色布騰巴勒珠爾從西疆召回,還命固倫和敬公主從科爾沁一起回來,恐怕也早有用心,可歎三額駙亦是自以為是、膽大妄為。班第與色布騰巴勒珠爾本來同宗一姓,但身份懸殊。戰場無情,自大弄權的色布騰如今終於招得班第忍無可忍,字字泣血,矛頭直指於他。

大將軍死節的遺折,不可能留中不發,若是公示天下,誰長著眼睛不知道其中曲直?現如今阿睦爾撒納是乾隆西線用兵的頭等心腹大患,就連英祥也是倒黴在阿睦爾撒納身上,殺英祥不過是敲山震虎,那真正的禍首色布騰巴勒珠爾又從何逃得命去?!

乾隆見傅恒已經翻到折子最後,卻半天沒有看完的樣子,知道他此時也是滿心惶惑,心裏氣悶難言,想自己對和敬公主的夫婿一向關照有加,此次戰事,原是三額駙自己請纓,他也樂意成全,希冀為愛女再添榮寵,沒成想三額駙凱旋回朝,雙親王的俸祿還沒有拿到一年,就與阿睦爾撒納打得火熱,終於犯出不可饒恕的大罪。今日想來,大概和敬公主的心情,亦不出“悔教夫婿覓封侯”吧?

而論到軍國大事,準噶爾一片嘩變,阿睦爾撒納降而複叛,用一張善說動聽話的嘴,說動準噶爾人“為厄魯特蒙古的自由而戰”,竟招到了偌大一支投誠的軍隊。這批驍勇彪悍的準噶爾人馬,直擊自己兵力最虛弱處。

新近拿下的疆域,各處兵力和駐防都未能完備,都靠的是“以準治準”,深入準噶爾中心的班第,身邊都是準噶爾降兵,自己人隻餘台站的五百八旗士兵,力戰不過,寫下遺折後自刎謝國,連同隨他一起出征的、鄂爾泰家的長公子鄂容安也尋了自盡。班第用劍自剄,而鄂容安腕力不夠,自己在自己脖子上拉了幾道口子還是沒切斷喉管,不得已叫親兵動手,剖腹流腸,哀號半日方死,直叫個慘烈難言,國體全無(1)。不殺色布騰,如何平息自己的怒火?如何平息天下人的議論?

傅恒想求情,但無數話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突然想到那日為慧賢皇貴妃的弟弟高恒求情,乾隆冷冰冰的答語:“今日因是貴妃之弟可以輕縱,那麼日後要是皇後兄弟犯了過,又當如何?”(2)心頭又是氣餒。

他尚在想著,來保卻帶著哭腔道:“皇上!願皇上念孝賢皇後,莫使和敬公主遭嫠獨之歎!”

傅恒抬頭望去,隻見乾隆臉上的淚已經滾滾落下,在越發瘦峻的臉龐上流下兩道晶亮的淚痕。傅恒隨侍多年,從未見乾隆在朝臣前如此失態,他跪到乾隆腳前,亦是失聲:“主子!……”頓首許久方又流淚道:“皇上心裏苦,姐姐在天上……也苦……”

他刻意用“姐姐”來稱呼孝賢皇後,乾隆果然極為觸動,低頭扶傅恒,正是“流淚眼對流淚眼”,長歎道:“傅老十,你也來戳朕的心麼?”他雙眸蒼冷黯淡,雙手微微顫抖。

而思緒飄飄悠悠,直回到德州……冷月如鉤……水色如冰……和敬公主撲倒在母親懷裏,抽噎不止,卻怕母親難過,還強做出笑臉……那年,她也不過十六歲的孩子……孝賢皇後瘦得幾乎沒有人形,眼睛卻依然是亮的,她伸手似乎要握住什麼,卻乏了力氣,隻是空垂下去,嘴裏喃喃道:“皇上……愛惜自個兒身子……多為臣妾在太後前盡孝……還有兩個女兒……”眼睛的光突然如燭火燃到盡頭時一般黯然下來,乾隆流著淚伸手握住皇後的手,想留住她最後一刻……然而上蒼無情,皇後的眸子終於熄滅了,無神灰暗,連月亮的清光也反射不出來……耳邊隻有和敬公主聲聲痛呼

“額娘!額娘!……”似在寄托他無從寄托的至痛……

終於,乾隆揮手道:“罷了!罷了!……劉統勳,擬旨,色布騰巴勒珠爾削爵、革職、奪俸、圈禁在家……就這樣吧。”他眼中顯出極疲憊的樣子,聲音都低啞了,轉向兆惠問道:“你是什麼事?”

兆惠已看得驚心動魄,聽見乾隆發問,才回過神來,忙磕頭道:“奴才來向皇上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