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哀華年人生若寄(1 / 3)

理藩院這幾年從冷衙門變得熱火,故而裏麵一應的人也比以往饒舌。今日處決額駙,趁著還早,兩個牢子把酒言歡,正喝到妙處。

“……別說額駙,早年連公主都殺過,千刀萬剮啊,那年的盛京刑場直叫個血腥啊(1)……”

這廂說得唾沫橫飛,那廂倒還冷靜些:“早年還在關外,打天下的時候,和如今可不一樣。盛世裏頭,殺個王爺額駙,那得把當今萬歲爺惹到什麼地步呢?若說這位額駙爺,一直是皇上一手帶著栽培,卻不知怎麼和逆賊做了一路,真真是辜負啊!”

“誰說不是呢——”話咽下了半截,互相使個眼色,“來了!”

來的是監刑的官員,乾隆欽命執掌刑名,兼著軍機處的職務——兆惠。

接這樣的“紅差”,實非兆惠所願,但聖命下來,自己沒有不接旨的道理。大早上到了理藩院,下麵胥吏早備齊了東西,一把匕首,一根綾子,一杯毒酒,不起眼地放在案子上,瞧著卻讓人心驚。兆惠問那胥吏:“這裏頭,哪件最……”

他猶疑著沒有把問題問完,下麵那位卻是深通人意的,弓了弓身子道:“其實要說來得快,不受罪,還是匕首,不過血淋淋的不大好看相,也忌諱不是完整身子。其他兩件都苦些,不過不髒汙了身子。酒裏用的是□□,絞腸絞肺的,不過也就是一刻鍾兩刻鍾的事,忍一忍也就好了。不像綾子,上頭麵孔瞧著嚇人,下頭還要流髒味兒……”

兆惠怔怔地呆了會兒,歎了口氣道:“午時陽氣最盛,雖是賜死,還是這時辰合適。外頭額駙家人已經到了,容他們見最後一麵吧。”

理藩院的監牢,監_禁著的大多是尊貴的外藩王公,因而裏麵幹幹淨淨,英祥已經被獨立置於一間屋子,雖穿囚服,倒是幹淨整齊,辮子也梳得光光的,隻是於思滿麵、形容憔悴,懶懶的連句話都不說。他素來常在君前,乾隆連句重話都不怎麼對他說,就算是那時候自己不篤實,隨著幾個狐朋狗友開局票、吃花酒,也不過淡淡責備兩句作罷。這次事出,一直沒聽乾隆多說多問什麼,總以為不打緊,沒成想皇帝怒積於胸,不動聲色,處置得出其不意,竟然一語就要了命。自己年紀尚輕,素來一帆風順,從來沒有往“死”字上想去過,驀地來這麼一記晴天霹靂,震得四體發麻,腦子裏一片空白。

自定讞起到今日就刑,自己已經幾日幾夜不眠不食,張皇無措得自己都不相信,原來再讀了那許多書,再經了那許多事,真要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視死如歸”都不是容易的事。

怔怔間,突然聽到門響,冷不丁地一個激靈,尚在疑惑時辰怎麼來得這麼快,就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兒啊——”

英祥怔然回頭一望,不是母親又是誰?握著胸口倚在門邊,一臉的傷色卻沒有淚,嘴唇哆嗦得再也說不出第三個字了,眼見得雙眼上插就要暈倒。

英祥對父母的孝順是天生的性情,見狀一個箭步衝上去扶著薩王福晉,叫了聲“額娘”,即如年幼時受了委屈時一般,眼淚兩行就掛了下來。薩郡王在後麵順著妻子的背脊,總算福晉抽了一口氣息緩過神兒來,顫巍巍的雙手捧著兒子的臉頰,眼睛看不夠似的左右上下一個勁兒地打量,最後道:“瘦了,瘦了……”

英祥早覺出福晉也瘦了,且臉色黃得發灰,嘴唇兒紺紫的,心裏麵痛得抽筋似的,強笑著說:“我沒妨礙,倒是阿瑪額娘要保重身子……”

兆惠見著也鼻酸,過來安慰。因有皇命在身,他也不必行禮,隻是柔聲勸道:“福晉節哀!仔細自己個兒身子!英額駙看著您這樣,叫他怎麼能安心地去呢?!”見福晉終於流出眼淚,知道鬱結的氣釋放出來就不至於再有哽住猝死的危險,於是又道:“還有些時間,薩郡王和福晉有什麼話趕緊說吧!”他看了看薩郡王和福晉身後,剛才明明通報有公主的車駕儀衛,卻沒有看到她,他素知這位公主並不是拘泥禮節的人,此時躲著不出來,叫人暗自奇怪。

福晉抹了淚,從食盒裏拿出美酒佳肴擺放在桌子上,小心地起了碗蓋,絮絮說道:“英祥,這是你愛吃的羊排、這是你自小兒就喜歡的酥酪、這是你上回還惦記的鹿尾……多吃些,多吃些……”

英祥在此情此景之下,如何進得了半粒米!然而為了父母高興,強自往嘴裏扒飯菜,吃著吃著淚水就下來了,怕福晉見了傷心又趕緊擦掉,吃了幾口,心頭酸堵,昨天一夜瞪著眼睛瞧天花板,倒是終於以為自己想開了的,此時才發現自己千般不願,萬般不舍,雙手顫顫放下碗筷,想起了什麼,要緊先交代道:“兒子不肖,以後不能給阿瑪、額娘盡孝了!阿瑪額娘不要以兒子為念,就當當年沒有養下我這個沒用的東西。以後你們自個兒當心自個兒身子,康康泰泰的,兒子在天上看的也放心。還有公主……”他下意識地看看四周,沒見冰兒的身影,心裏慘然,頓了頓又道:“如果她還住在公主府,還要請阿瑪額娘照顧著她些,她看著剛硬,其實心裏再軟弱不過的,又沒了孩子,也是我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