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黑暗,隻聽得轟隆隆的聲音,那些飛沙走石追著他跑,任之豐終於被壓在牆下,全身不能動彈,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居然看見黑暗中湧出大片大片鮮血,淹沒了四周,再一點一點向他靠近,就要淹沒他了,他充滿驚恐,歇斯底裏尖叫一聲“小平!”立刻驚醒,打開床頭燈,發現全身汗濕,房間裏除了他,空無一人。
任之豐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外麵燈火依稀,一片靜寂,世界寧靜而安穩,無一絲夢裏的恐懼和顫抖。天空隱隱約約的藍,掛一輪淡淡的彎月,像女人的眉,她的眉毛就是這麼淡淡的一線,輕柔而美好,此刻,她大概和清兒正在夢鄉吧。
他回憶起她們睡覺的模樣,清兒仰著身子,嘴唇有時還嘟著泡泡,有時吮著嘴唇猛吸,似乎在夢中吃奶,發出輕微的劓聲,小平朝著清兒側臥,她睡著了是一付笑模樣,很甜,很軟,她的睫毛長長的,閉著時會蓋出眼睛下一片陰暗,母子兩人偎依在一起,溫馨得像一個夢。任之豐摸出火柴,點上一支煙,夜晚在無聲中一點點燒掉,一小截煙頭夾在他的指尖無法成灰,有些事無論怎麼抹殺,都會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比如他經曆過的那場災難深重的地震,比如他和嶽青平幾年的婚姻,這些都在他的骨頭上打上烙印,永遠無法消失,他想,他真要慶幸記憶裏的這些烙印,讓他有痛感,隻有痛感,才讓他有活著的感覺。
從清兒一歲開始,也是從知道那個私密起,任之豐開始夜歸。每晚回家時,嶽青平在帶著清兒睡在主臥,借著淡淡的夜色,看得見她們臉上一片祥和和寧靜。他輕輕俯下身子,親吻兒子的臉和妻子的頭發。兒子身上好聞的奶香味和妻子身上特有的清香令他留連,一天的疲憊在那一刻散去。很多的時候,他徹夜不回。第二天報紙上就會有他的新聞,“越豐集團董事長任之豐攜神秘女友共渡良宵”,“金融精英任之豐與新聞界女強何方方夜遊清水河”“同城拍賣會,一擲千金換一笑”。任之豐對這些報道不置可否,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新聞全是捕風捉影,他夜不歸家,卻回了他景楓小區。
站在這裏的窗口,向下望,看得見霓虹燈在腳下閃爍,看得見那些低矮的房子,他能想像那些房子裏煙火的味道。這是第二十二層的高樓,一個人立在空蕩的房子中央,找不到一絲暖意,仿佛離人間很遠,而那些屬於塵世的煙火,那有著令人迷戀的味道,卻怎麼也不屬於這裏。
任之豐想到“遺棄”兩個字,他張開雙手雙腳倒在床上,無力地想:“到底是誰遺棄了誰?”
床頭放著一個鏡框,鏡框裏嶽青平抱著清兒,嶽青平嘴角微微往上翹,露出那小米粒般的牙齒。清兒笑得沒心沒肺,一張臉擠到一起去了,那兩條眉毛,任之豐記起以前說過的話:“可以做毛筆呢。”鏡框裏沒有他,這些年來,他活在陰影裏,他不敢帶著陰影走近她們。那束陽光多麼美好,多麼明媚,他不能驚擾這一切。
相片是候力城用手機拍下的。那天他和候力城回筆帽胡同看爺爺,老遠就聽見脆生生的笑。他將車停在外麵,自己和候力城走進去,看見嶽青平穿著淺黃色的緊身棉衣,懷裏的清兒也穿著淺黃的娃娃裝,像一團大火焰包裹著的小火焰。清兒笑得開心,雙手揮舞著,爺爺坐在躺椅上曬太陽,也笑得開心。他內心頓時柔軟得不成樣子,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候力城輕輕說了一句:“真美。”掏了手機拍下了這幅畫麵。那天,兩人悄悄退出來,一離開胡同任之豐找候力城死磨活磨討相片,候力城死活不給,嗤笑他:“自己去拍撤,自己的孩子還搞得這麼偷偷摸摸。”後來到底是給了,代價是任之豐幫候力城設計了一張圖紙。
任之豐仔細端詳著鏡框上母子兩人,用手撫摸著,然後用力壓在心口。
跟平時一樣,一到下班時,曆斯然又手忙腳亂了。“平姐姐,等等,一下子,就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