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木匠再好酒,在人家家庭做藝的時候,一般是不要吃要喝的。他們也比較體諒東家的難處。一般不會因為東家茶飯不好而敷衍。
現在,木匠一般不做上工了。除了建房做門窗以外,一般都在自己家裏做。馬尚紅說,在家裏做,有許多好處,一是時間可以機動,自己想做的時候就做。同時,還可以照顧一下家庭的事。
馬尚紅的老婆外出打工、兒子也外出打工去了。家裏隻有他一個人,裏裏外外都是他一人照顧。他種田,養豬,還要自己做飯。應該說這樣的日子是清苦的。比起早年做上工,人要辛苦得多。
馬尚紅說在家裏做的好處雖然是事實,但我想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現在人們已經不喜歡請木匠在家中做家具了,而習慣於買。一個木盆多少錢,一把椅子多少錢,拿錢買,直接,省事。這種經營方式已經很接近城鎮小商品生產的某些特征,而和過去鄉村手工藝人的那種經營方式已經有了很大不同。
現在,馬尚紅做得最多的家具是大餐桌。這種大餐桌和傳統的大桌子——那種體現莊戶人家價值和麵子的大方桌有很大區別,材料已不再是實木,而是膠合板,也不再是方形,而是圓形。這種圓形的桌麵,用起來方便,而且造價低廉。我問現在這種桌麵銷得好不好,馬尚紅說還行吧。
我問馬尚紅現在還有沒有打嫁妝的,打喜床的,馬尚紅說沒有了。現在嫁姑娘也好,接媳婦也好,家具都是買的。因為這些家具好看,輕便,與實木比較起來也便宜。
除了這種圓桌麵子,馬尚紅做得較多的還有大腳盆。這種腳盆在我們那裏稱為“漩盆”,樣子像淺口的碗一樣,盆沿翹出,像盛開的花一樣。這種盆一般是用柏木做的。做好後,磨光,刷上清漆或桐油,鋥亮可鑒,就像工藝品。
這種漩盆每隻可以賣到110元到120元,相比塑料盆要貴很多,也要重得多。因而買的人並不是很多。
馬尚紅說,他在家裏做木活,每月可以賺到1000塊左右,算下來,大約一天的收入是38元。
我問他,圓桌麵子總是要飽和的,現在村上人口越來越少,新家具越來越多,要是人們不再需要圓桌麵子了呢?你打算怎麼辦?
馬尚紅歎了口氣,說:木活總是需要的。
我感到馬尚紅的語氣並不十分堅定。
木器給我們的享受是豐富的。它除了給我們生活的方便,還帶給人們精神的愉悅。我感到它特別溫情、溫馨,而又精致典雅,即使是粗糙的家具,它也可以讓人感到那種純厚的鄉村生活意味。我甚至感到,在漫長的曆史中,木器文明具有十分特殊的意義。
就以木椅子為例吧。
木椅子是鄂西山區極常見、極普通的家具。這種木椅和我們通常見到的城裏的木椅子是不一樣的。它有非常合適的靠背,高矮也十分適合人們休息。
它是用幼小的鬆柏“紮”(俗稱“紮椅子”)成的。一個木匠一天可以做一把。這種簡單的木椅,輕便而又牢固,可以隨時隨地搬動,人們去看戲,看電影,提上木椅;夏夜,人們到院子裏乘涼,手一提就到院子裏了。這時一個屋場的人,就會坐在一起納涼,講古。
這種木椅子,也很美觀。木匠做成以後,東家會拿砂紙細心地磨,磨光之後,再在太陽底下上桐油或上清漆。桐油和清漆上上去,使木椅子保持了它的本色,又明光放亮。
在夏天,人們往往會把木椅子搬到小溪邊上,長江邊上去磨。那時候,從鄉間到城市,在小溪邊或者長江邊,常常可以看到一些用水砂石打磨木椅子的人。(這是一種獨特的打理保養木器的辦法,既可能把椅子上的積垢清除幹淨,又可把椅子磨得更加光滑。磨好了,讓太陽曬幹,然後再用細砂紙打光,再刷上幾道桐油,椅子便光亮如骨雕一般)。這些磨椅子的人們,頭上戴著草帽,站在水中忙碌,幾個人邊磨邊談天說地。這時候,這種勞作就不是單純地磨椅子了,而具有了別的意義,而椅子,也不是一個簡易的坐具那麼簡單了。
追溯更遠,我們還可以看到這樣的事實。木器文明其實早已開始衰微了。這看看過去的老式家具就可以知道。譬如,早年的木桌、木床、門楣、箱櫃等等,上麵都是有雕飾的,在我家鄉那樣窮困的地方,我們看到的那些被煙火薰黑的木器就是這樣。而這種家具,現在卻早已無人再製作得出了。
在曆史的長河中,木器攜帶、積澱了一個時代的文明,演繹著時代的精致與繁華。現在,這種文明真的要悄無聲息地結束嗎?
200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