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去的歌謠(3 / 3)

別人不得不服。

因此,這便成了父親一生引為自豪的事。他談到這件事時,臉上微紅,像喝了酒一樣。

現在想起來,格外覺得這種勞動競賽很生動,很有氣魄。想想看吧,四合榨擺在一起,四口灶築在一起,這是多麼盛大的勞動場麵啊,而且,爐火熊熊,蒸氣升騰,牛鈴當當,歇斯底裏的嗨喲聲、撞杆與木楔的撞擊聲響成一片,這是多麼壯觀、火熱呢?

當然,在父親的這個輝煌時候,我還沒有來到人世,我沒有親眼目睹這個盛大得令人振奮甚至驚心動魄的勞動場麵,我看到父親打榨是六十年代以後的事。

父親從糧店裏回來,又在隊上打榨。那時候,各個小隊都保存了一座榨坊。我們隊裏的榨坊支(設)在小隊倉庫的下麵。父親去打榨的時候,常常會帶著我。

這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期。這個時期留給我們的總體印象是饑餓。因為我至今記得我們那常常裝著野菜粥的飯碗。

也許是因為看打榨有趣,也許是因為饑餓,到榨坊可以奢侈地聞一聞油香,這時候的榨坊是一個大人小孩都喜歡去的地方。每到放學,或者社員放工,小孩兒大人三三兩兩地就前去榨枋,在那裏看打榨、聊天或吸煙。

大人們會打謎語我們猜:

“婆婆橫睡起,老頭兒直睡起,老頭一使力,婆婆尿直滴。”

猜不出,大人們就笑起來,指著正在嘩啦嘩啦流油的榨說,真笨,這不是嗎?

原來這謎語是說打榨的。於是我們就高喊起來:“婆婆兒橫睡起,老頭兒直睡起……”嘻嘻一片,樂趣無限。

這可能是我人生中學到的第一個謎語吧。

當然,我們之所以如此喜歡榨坊,還有一個羞於出口的原因:揩油。

大人們揩油的辦法是拿煙葉。他們坐在灶口或者榨邊,把煙口袋掏出來,把煙葉放在油碗裏浸,然後又用這截浸過油的煙葉去濡染別的煙葉。說這樣的煙香。

我們揩油的辦法和大人不同,是從碾槽裏麵摳一點花生末子或芝麻末子吃。

我們都知道打花生油、芝麻油時,都是需要炒熟碾碎的。圓形的碾槽是一斷一斷有弧度的石槽拚接而成的,碾花生、芝麻時,石槽的拚接處往往會積壓一些細末,塞得很緊,刷是刷不起來的。因此,這就給我們留下了空間。我們放學後,書包都來不及放回屋裏,就直奔榨坊,等大人們把東西舀起來。這時,我們就一個個趴在碾槽邊上,伸手去挖塞在接縫裏的花生、芝麻末子吃。我們人很多,一下把碾槽占滿了,大人們便笑我們像井台邊的蛤蟆一樣。

有時,手摳不上來了,有人幹脆把腦袋抵進槽裏去,用舌頭去舔,有大人吼起來了,“哎,東子,你舔什麼舔,別人還吃不吃油啊?”又有大人出來說,“人娃子的,舌頭幹淨,又不是豬娃子、狗娃子。”有大人站出來這麼說,舔的就大膽而歡暢了。

現在想起這件事,好笑,可是心裏酸酸的。

說到這裏,偶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碾花生、芝麻要在下午?

一般而言,打榨是早晨開始炒,冷了就碾,碾了蒸,蒸了就打。也就是說,按照程序,碾花生、芝麻應該是在上午。那麼,父親為什麼要放在下午來碾呢?是有意讓我們回去摳碾槽裏麵的花生末子嗎?

當然,因為父親打榨,我自然地享受到了別人享受不到的“特權”,譬如我給父親送飯,母親不讓我在家裏吃飯,而是要把飯送了再吃。母親會把父親的飯盛得很滿。而我把飯交給父親時,父親端起碗吃一大半,然後望著同伴杞叔笑一笑說,吃不完了,又望著杞叔笑一下,就會從鍋裏舀一點點油倒進碗裏,把拌了油的飯遞給我。

這時是幹集體,我知道父親這樣做是“違法”的。但是我分明感覺得到,父親吃過飯後,打的時候,是更賣力了。他的臉膛和頸脖一片鮮紅,叫喊時,頸上的青筋粗壯突出。現在我知道,他可能是想用他的力氣把淋在我飯碗裏的油榨出來吧。

隊上的榨坊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拆掉的。這當然是因為體製的改變和一種新榨的出現。這種新榨人們稱作紅榨,鐵質的,以電為動力,體積很小,但榨油的效率卻是木榨的好幾倍。

因此,木榨,這個曾給我們的生活無限芳香和滋潤的工具,這種最像原始舞蹈的勞作,像一隻古老牧歌一樣,漸漸淡出了我們的生活。

隊上這合榨原是沒收地主老楊家的,這合榨要處理,會計說,五十元錢吧,優先老楊購買。老楊最後五十塊錢把這合榨買走了。後來,他當木柴賣給了一個木匠。他自己家裏隻保留了一個撞杆。

老楊已在十幾年前死了。他的後人覺得撞杆放在家裏占地方,沒用,就劈了當柴禾塞進灶膛裏燒了。

這一縷青煙已在幾年前飄過。

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