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去的歌謠(1 / 3)

鄉村手藝人生存狀態素描之一:榨匠

父親是個榨匠,因此對打榨,我便有比別的行當更多的熟稔。時至今日,父親那拚盡力氣吼出來的嗨喲,以及叮叮當當的牛鈴、吱吱呀呀的碾聲……常常進入夢裏,以至於我在回憶這一切的時候,有一種聽一首老歌,欣賞一出舞蹈的感覺。

今年二月,我回到老家,想再看一看榨坊,可沒能如願。那裏,別說碾子、榨已沒有蹤跡,就是想找到一點蹤跡一個零件也難。那裏早已是一片蒿萊。

榨是用來榨油的。油茶籽、芝麻、桐籽、漆籽這些油料植物要變成油,就要通過榨榨出來。

榨的構造很簡單,四塊圓木組成的榨身,固定和支起榨身腳,懸吊在榨一旁的撞杆,以及往榨身裏添加的種種楔子(排楔、倒楔、上扡、下扡、油餅、坐狗腦、行狗腦、泡子)等。

這一切都是木質的。當然這些木頭的材質是硬度和韌度很好的枇杷木、梨木、核桃木、油杉等,而且榨身還需要木頭足夠寬大,使其能夠在中部掏出一個弧,在四塊圓木合起來時,能形成一個直經一尺多的圓形空間,用來放置油餅及各種楔子。因此,一合榨便可以裝滿整整一間屋子。這在鄉村,算是龐然大物了。小時候,榨身常是我們“作戰”的戰場,我們爬到榨身上麵,以直伸向上的榨腿為掩體,向對方投射泥土做成的炸彈。可見榨是多麼寬大。

撞杆的材質比榨身更要堅實,一般用核桃木做成,兩頭細,中間粗,像一條巨鯨,打擊的一頭,裝有嵌有鐵質十字的鐵圈。它重達三百斤左右,垂吊在一根專門的“門”字形的木架上,距地麵約半人高,當它從高高的地方劃下來時,可以正好打擊插在榨身裏麵的扡腦。

平常,不打榨的時候,它一頭抵在地上。我們會騎馬一樣騎上去,享受搖籃一般的擺動,或者幾個同伴騎到兩邊,像坐翹翹板兒一樣玩耍。想來,這也算是我們成長的導具和搖籃吧。

在榨坊裏,除了榨,還要有鍋、碾、甑等配套設施。鍋是用來炒菜籽、芝麻、花生、漆籽的。一般而言,榨食用油,都需要先炒製植物籽實,這樣油才更容易榨出來,而且油才香。這也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

碾子就是將用來榨油的菜籽或花生等油料碾爛的工具。它由碾架、碾槽組成。碾架酷似一輛裝有兩個輪子的架子車。隻不過兩個碾子是青石打製的,而且一前一後裝在碾架上。碾槽裝成一個圓圈,碾架的一端固定在這個圓圈的圓心。一般而言,碾架運動的動力是牛、馬,或者是水能。

碾子也是十分有趣的。在牛和馬拉著碾架繞著碾槽盤旋時,碾盤和碾槽會發出一種咯咕咯咕的聲音,碾架和幾處轉動的地方也有聲響,吱吱呀呀地,就像一首舒緩悠長的歌謠,假如那天是一頭頸項上佩戴了牛鈴的老牛拉碾的話,叮叮當當的牛鈴聲就會像小河中的浪花一樣美麗。這就成了一曲由金、石、木的聲音共同組成的綿延不斷的交響。

大人說,去給牛趕蚊子去。我們就會爬上碾架,坐在上麵,揮舞著一匹棕葉,驅趕在牛、馬屁股上麵亂咬狂叮的蚊蠅,貪婪地吸著從碾槽裏發出來的濃得像稠稠的油一樣的芬芳,直到碾槽裏的東西碾好了。

一架常用的碾子,碾盤的邊緣和碾槽的底部光滑透亮。那是它們被油浸泡了許久許久的緣故。好像它們裏麵貯滿了油,用手一擰,可以擰出金燦燦亮晶晶的油來。

花生和芝麻碾好了,就上作甑了。作甑比蒸飯的甑子要大若幹倍,圓周大約兩米多,要兩人合抱,它被泥巴和土磚“砌”在鍋上,不能活動,一般而言,作甑蒸一甑可以裝滿一榨。為便於操作,它打在地麵上,榨的旁邊。

這樣大的甑子,就要與此相匹配的大鍋和大灶。大灶因其蹲在地上,形似一隻臥虎,人們就叫它老虎灶。這樣的大灶,就有較大的灶門,有很粗的煙囪。因此,作甑一丟火,灶前便是一片火紅,灶裏發出呼嘯的聲響,伸到屋脊上的煙囪冒出陣陣幽藍的炊煙。一會兒,甑上冒氣了,氣也越來越大,像雲霧一樣在榨坊內翻滾。

這就是一座榨坊的幾大件。有了這些設備,榨匠就可以從花生、芝麻、漆籽等等籽實中榨出亮晶晶香噴噴的油來了。

我們已經知道,炒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接下來是碾、蒸、打。這些工序看起來並不複雜,但操作起來卻並非易事,每一道工序,假如火候和力度掌握不好,則會影響出油,以及油的質量。

譬如說炒。炒是在另一口灶裏。先將鍋燒熱,燒幹,待鍋內達到一定溫度,將被炒的東西倒進鍋裏,一個人手拿木抄子站在灶台邊,用木抄子不斷地在鍋裏攪動,使之受熱均勻。待鍋裏發出一種香味,炒製的人從熱鍋裏抓幾顆出來,用拇指和食指一撚,看看翻炒的程度。如果手指上有了油,殼容易撚碎了,估計好了,就迅速將東西鏟到事先擺好的曬席上。

炒的關鍵在於火候,過了,出油少,油老;欠火,油嫩,也差香味。

打桐油是不需要炒製的。但要退殼。桐籽是堅殼類植物,這種堅殼摻雜其間,可使其具有一定的澀性,所謂退殼,就是要退去一定量的堅殼,但退殼的多少也有學問。殼退得少了,殼碎在裏麵,要裹油;殼退多了,打的時候,容易從草衣裏麵擠出來。而一旦發生這種情況,油就榨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