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劫難終過去了，桂玉芹在坎坷崎嶇的人生道路上艱難的跋涉著。度過人生38個年頭，她的兩鬢已經參雜了少許銀絲。不幸的人生，痛苦的經曆，把她折磨得心力憔悴。然而惟一讓她欣慰的是蘭寧的聰明才智和身體的康複。?
1966年春節一過，蘭寧已經是高三第二學期的學生了，離高考時間僅剩半年了。老師和同學都已進入臨戰狀態。老師全力以赴，學生正在進行最後一搏。?
四月的南京，春意正濃，清明時節的迷瀠煙雨，浸潤了蒼莽秀麗的紫金山，中山陵和大大小小的公園，萬花怒放，百花爭豔；白楊挺拔，垂柳多姿，國槐龍鍾，銀杏娟秀，到處都披上了青翠欲滴的新裝。?
高考在急，蘭寧每天匆匆地背著那個滿是補丁的書包，沿著她那充滿希望的道路奔走著。
於校長坐在辦公室，翻開報紙，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又是批海瑞，又是批‘三家村’!”?
這時劉老師進來了，他手裏同樣拿著一張上海《解放日報》，走到於校長麵前，低聲說：
“於校長，怎麼現在突然批起‘三家村’來了?哪來的什麼‘三家村’呀!”?
於校長像是沒有聽到劉老師的說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報紙，這是5月10日上海《解放日報》刊登的姚文元的《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紮記〉的反動本質》。劉老師把手裏的報紙放到桌上，又說：“於校長，怎麼我覺得上頭的勢頭不對呀!往年的這個時候全國上下都在討論高考問題，怎麼今年一個勁地批‘三家村’!”?
於校長抬起頭，一雙嚴峻的目光看著劉老師，說：“恐怕高考是不會受到影響的，這樣大的事，那可是牽動全國多少學校，無數學生、家長的大事啊!”?
“對，”劉老師好像突然醒悟似地說，“高考是件大事，誰也動不了，除非毛主席!”?
“學生現在情緒怎麼樣?”於校長問。?
“總的來說今年好於往年，因為有了蘭寧這樣的好學生，帶動了那些成績比較好的學生，這些學生都在積極爭取，希望自己能考取大學，另一些中等成績的學生，也在努力，今年不行明年再考，其次就是成績差的學生，我們的原則是，不讓他們影響好學生。”?
“要注意蘭寧的身體!”於校長說。?
1966年5月16日中央宣布撤銷“文化革命五人小組”(《五?一六通知》)；?
5月25日，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出現；?
……
1966年的高考取消了!
學生震驚了，家長震驚了，老師震驚了，全國上下震驚了。
1966年7月23日中央通知高等學校取消統一考試，改為推薦入學!這個消息如同一枚原子彈，在中國大地炸開了!?
六億中國人民沒有想到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批判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
破“四舊”立“四新”從大中小學開始了!?
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大字報貼出來了!?
批判走資本主義當權派的大字報貼出來了!?
學校亂了!課不上了!?
學生們不知所措，老師不知所措，學校領導更不知所措。?
蘭寧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教室裏已經無法學習了，桌子掀翻了，黑板砸壞了，到處是大字報，到處是漫罵、吵鬧……她躲到家裏繼續學習。她在期待著7月上旬那三天，那場無形的激烈的爭奪戰，那是莊嚴而神聖的時刻，每個人都是均等的，坦誠的。這是一場大拚搏，隻有超過別人，擊敗別人，才能獲得勝利。她的目標從初中畢業時就已經繼定，校長的企盼，老師的希望，清華、北大!?
這顆純潔的少女之心在等待著，她相信，高考的日子是一定會到來的。?
這天夜裏，蘭寧從睡夢中被驚醒，一陣猛烈的砸門聲震驚了這座小小的院落，罵聲、叫聲、吼聲像要把這座陳舊的小樓掀翻了。她驚醒後，一開門，隻見一群年青的陌生麵孔殺氣騰騰地衝上二樓，媽媽的房門已經被踢開，辱罵聲、嘶叫聲一起衝進媽媽房間。?
“打倒國民黨特務!”?
“揪出國民黨特務的臭老婆!”?
“……”?
蘭寧一時間被嚇得不知所措，她不顧一切地朝媽媽地房間衝過去，嘴裏喊著：“媽媽……媽媽……”?
“滾出去!國民黨特務的狗崽子!”一個身穿黃軍衣，腰裏勒著皮帶，左臂上戴著紅袖章的女孩子朝蘭寧吼著。?
桂玉芹披頭散發，被兩個紅衛兵扭著胳膊，另一個小個子女人抓住她的頭發，把她的腰按下去九十度。蘭寧一見母親，哭著喊著，撲過去。?
玉芹想抬頭看看女兒，被那小個子女學生狠狠地一拳打在頭上，玉芹驚叫一聲，又被旁邊那個男子踢了一腳。?
蘭寧被另外兩個人像抓小雞地從地上抓了起來，她猛地爭脫出來，撲到母親身上，大聲喊著：“你們憑什麼這樣對待我媽媽……”?
“寧兒，寧兒……”玉芹喊著。?
蘭寧又被拖了過去……?
玉芹又被打了兩個嘴巴……她嘴裏流著鮮血……?
桂偉達剛一開門，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兩個戴紅袖章的青年打倒在地，桂氏嚇得跌倒在旁邊。?
哭聲、喊聲、罵聲、吼聲交織在一起，整個桂家亂成了一團!這一群蠻橫的學生架著玉芹，喊著口號，出了桂家的院門。?
玉芹就這樣被帶走了，屋裏屋外到處貼滿了大字報!?
蘭寧趴在地上，哭著，喊著，一邊爬著一邊哭：“媽媽……媽媽……”?
桂偉達從地上爬起來，拉著老伴。?
“天哪!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把玉芹抓走啊……”?
蘭寧在地上爬著，外公跑上前抱住外孫女，哭著說：“寧寧，聽外公話，別哭，來，到處婆跟前去!”?
“外公，到底怎麼了，她們為什麼不講理……”蘭寧緊緊摟著外公的脖子，泣不成聲地顫抖著。?
“誰知道啊!怎麼這些人突然間瘋了!”??
玉芹被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裏不像是教室，也不像辦公室，燈光昏暗，房子潮濕。她被推進屋裏，那兩個人關上門，屋子裏除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別的什麼也沒有，黃色的燈泡，發出鬼火般微弱的燈光。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把她一個人關在這樣的地方，剛才那一幕叫她膽顫心驚，她連思考的餘地都沒有，她是從睡夢中突然被凶狠的打門聲和漫罵聲驚醒的，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群年青的男女已經衝進她的房間，當她聽到那些帶汙辱性的漫罵之後，才突然明白，一定與丈夫蘭劍有關。她和丈夫已經失去聯係17年了，甚至她真的不知道他現在是死還是活著，更不知道他在哪兒，難道他真的成了國民黨特務了!她真的不知道，她和蘭劍結婚後，她是了解他的，他不可能是特務的，絕不可能!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種人生的汙辱，她覺得自己38年來，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一個踏踏實實的女人。自從蘭劍的問題把她從工廠除名以後，她憑自己的雙手，掙錢養活著全家老小，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也沒有得罪過任何人，這些連麵都沒見過的陌生人為什麼這樣對待她呢?她的心在陣陣疼痛，顫抖，想到剛才那令她膽顫心驚的場麵，她渾身打了個寒顫，看看這間陰暗潮濕的房子，嚇得毛骨悚然。她又想到蘭寧，仿佛看到女兒爬著向她哭著喊著，她突然覺得自己多麼孤獨，多麼恐懼。?
夜深了，蚊子圍著她叫，她沒有驅趕蚊子，自從進了這間房子，就如同一尊僵硬的屍體，一動沒動地久久地站立在這裏，好像自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到了另一個陌生而孤獨地獄，一群魔鬼正張牙舞爪地看著她。???
天蒙蒙亮，徹夜未眠的玉芹剛剛坐下，又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臉色蒼白而疲憊，那雙憂傷的眼睛裏充滿蜘蛛網樣的血絲!?
“咚!”突然一聲轟響，門被踢開了，兩個年青人凶神惡煞地衝進屋。其中一個罵道：“他媽的，走，國民黨特務的臭老婆!”?
玉芹莫名其妙，一句話也沒說，被帶走了。她不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一邊走心裏一邊想，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壞事了。?
他隻覺得這是一幢舊式的樓房，爬了一層又一層，吃力地跟在那兩年青年人的後麵，他們不時地回過頭衝著他大聲地辱罵!終於不再爬樓了，拐上左邊的樓梯，又走了不遠，其中一個回過頭對她說：“停住!”隻見這個男青年走到前麵一間房子的門口喊道：“報告!”?
“把她帶進來!”這是屋裏傳出的聲音，玉芹聽清楚了。?
玉芹被帶進屋子。她沒敢認真地看這間屋子，但她感覺到了，這是一間寬闊的房間，正麵擺著一排桌子，旁邊坐著四個人，兩男兩女，都是穿著黃軍衣，戴著黃帽子，左膀上戴著黃字紅袖章。?
“向毛主席請罪!”那兩個帶她進來的青年大聲命令道。?
玉芹弄不清楚為什麼要向毛主席請罪，又請什麼罪，怎麼請罪，她愣愣地站在那裏，一動也沒動。?
“你他媽的是個呆子!”其中一個青年罵道，“你不願意給毛主席請罪?反動，反動的臭女人!”?
“打倒國民黨特務!打倒國民黨特務的臭老婆!”室內喊起了參差不齊的口號。?
一個男青年猛地從桂玉芹背後竄上去，她被衝得趴在地上，隨即這個男青年抓著她的頭發，把她拖了起來，按著她的頭，咬著牙罵道：“臭女人，給毛主席請罪，給毛主席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