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家書萬金(3 / 3)

媽媽自從離開你們,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了,因為媽媽失去了人生最

最珍貴的東西。?

孩子,媽媽太不放心你了,可是媽媽又有什麼辦法呢?你看過被關在籠子裏的

小鳥嗎?媽媽就是這樣一隻被關在籠子的小鳥,永遠不可能出去的,直到我死去!?

永別了,我的孩子!媽媽什麼也不能留給你,因為媽媽什麼也沒有……?

吻你,我的孩子!?

你的媽媽:林鳳霞?

1950年12月30日夜??

黃曉怡的淚水滴在信紙上,學員們緊緊摟在一起,嗚咽地哭了起來!?

暮色剛剛升起,一彎新月鐮刀似掛在西天。?

月照台北。藝術劇院內的假山映在水中,月初的上弦月,清清的,冷冷的,在短短的時間裏,這群女學員經曆了一件又一件大事,好像從生到死,從一個世界到了另一個世界,林鳳霞的死給她們人人引發了痛苦的深思,她們將“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她們也將注定了要客死他鄉了。無論是月缺月圓,從此天上無明月,人間無明月,明月隻在她們的心裏。?

桂玉萍和華瑩借著朦朧的月色來到蘭劍的住處,蘭劍正憂心忡忡地獨自一人呆坐在窗前,迷離的燈光如同鬼火般發出黃光。?

蘭劍並沒因為玉萍和華瑩的到來而忘卻心頭的憂傷,相反的他更為這群無故的女孩子們而不平,林鳳霞的死也許會引起上級的重視,也許在來台灣的大陸同胞中引起反響!?

蘭劍熄滅了半截香煙,默默地給她們倆倒了兩懷茶。?

華瑩低著頭,淒慘地說:“蘭劍,太讓人痛心了,你不知道,她對死好像早已有了準備,那兩封信叫人多傷心啊!”她的聲音好像是在哭,帶著幾分沙啞。?

“信,什麼信?”蘭劍大為吃驚地問。?

“林鳳霞寫給她丈夫和孩子的信,那哪是信,是遺書!是血淚控訴!”?

“……”蘭劍睜大眼睛看著她們,想說什麼又停住了,他此刻自然想到了自己的信,那是他寫給妻子的信,而且他知道他的信已經被玉萍看過了,心裏不覺一陣慌亂。?

“我們這些離別親人的人誰不想寫信,信能溝通親人之間的感情啊!可是寫有什麼用,寄不出去。他們又如何看得到呢?”華瑩說。?

“你們讀過杜甫的《春望》嗎?”蘭劍臉色嚴峻,他看看玉萍和華瑩,接著說:‘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你們知道‘家書抵萬金’的‘抵’字是什麼意思嗎?”蘭劍停了停,又自言自語接著說,“‘抵’是值的意思,是說在戰火紛飛的歲月裏,家書值萬兩金子!”?

玉萍低著頭,不說話,腦海裏浮現出蘭劍寫給姐姐的那封信的全部內容,一字一句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這樣的信,還有林鳳霞寫給丈夫和孩子的信,又何止值萬金呢?杜甫說的戰火歲月的家書,那是能送到的信呀,而現在他們這些人無論寫多少信,是無法送到親人的手裏的呀!玉萍不敢正視蘭劍,她害怕他從她的臉上,從她的目光中發現什麼秘密,以至使他太尷尬。?

蘭劍對家書的解釋的確太準確了,在這個世界上生離死別是多種多樣的,形容親人很難再見或永久離別。也許那是相互可知的,而惟有這些從大陸來到台灣的人,有誰知道自己將和親人永別的命運呢?而且在離別時不能握一握手,揮一揮淚!蘭劍是這樣,藝術班的女孩子們是這樣。這種生離死別,隻有在他(她)們身上,隻有在當時的中國特定的背景下發生了。一個國家,卻變成兩塊天地!而且無法溝通,無法逾越的兩塊天地!這種人為的悲劇將使多少骨肉分離,多少人含恨而逝,多少人死不瞑目!蘭劍像對待自己親妹妹一樣看著玉萍和華瑩。

“你們藝術班的女學員都還年輕,這輩子不能總這樣孤獨地度過吧!應該對人生,對愛情作出新的選擇……”蘭劍說。?

華瑩羞澀地低下頭,她自然是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她從大陸來到台灣固然是痛苦的,但是她還在少年時代父母都相繼去世了。在奶奶身邊度過了童年。所幸的是她還沒有嚐過戀愛的滋味。到了台灣之後,她和學員們同樣思念故鄉,但是她思念誰,當然不像林鳳霞、黃曉怡那樣有著情深似海的丈夫和骨肉相連的孩子,也沒有墜入情網的未婚夫。或許哪一天對哪一個男人一見鍾情了,很快就擺脫這種思念之苦。而在她第一次見到蘭劍時,心頭就怦怦地跳了幾下,她甚至預感到將要在自己的感情世界裏發生了什麼。此時此刻,蘭劍的話重重地落在她的心上,她不知道蘭劍的話是什麼用意。?

而玉萍呢?自從來到台灣之後,她對生活、前途、命運幾乎失去了希望和信心,她想爸爸、媽媽,想姐姐、弟弟,想那座舊式小樓,想那熟悉的街道,想六朝古都南京。直到和姐夫蘭劍意外相遇,一下子把她和蘭劍之間的關係拉近了,她把他當作長兄,當作家裏的親人,當作在台灣最信任的知已。那些不敢在別人麵前說的話她可以在他麵前任意放肆地發泄,她可以在他麵撒嬌,在他麵前哭。漸漸地她覺得姐夫是一個可以信賴的男子漢,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甚至覺得他太有安全感了!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蘭劍會在這樣的時候說這件事。當然作為一個女人,在任何情況下,任何環境當中,都可能會選擇自己的戀愛婚姻,然而目前在她心中還絕對沒有這樣一個男人。??

“玉萍,華瑩,也許你們認為我作為一個老大哥不該和你們這樣一個妙齡少女論愛情,其實不然,這正是我作為一個過來之人對你們真誠的關心。你們已經到了戀愛的年齡,人生最幸福、最美好的歲月就是戀愛季節。何況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而且在這個特殊的年代,

你們都更需要戀愛生活。你們藝術班的學員們如果都能有自己的愛情生活,也許你們會從痛苦的思鄉情緒中擺脫出來的。我說這些你們會明白的。”蘭劍認真地闡述自己的觀點。?

玉萍和華瑩相對地看著,久久地默默無語,沉靜在深沉的思索當中。?

林鳳霞的死對大陸去台灣的人員是一次極大的震驚,個個如夢初醒,不知道自己將是什麼樣的命運。夜已經很深了,蘭劍難以入睡。一閉上眼,就看見林鳳霞那淒慘的麵容,還有林鳳霞給丈夫和兒子的信。那哪是信!那是血、是淚!想著想著,淚水不知不覺地從蘭劍眼角流出來了。他爬起來,輕輕地穿上衣服,出了宿舍,一個人毫無目的地在夜色中慢慢地往前走。

突然身後有人低聲地叫道:“誰?是不是蘭劍?”?

蘭劍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忙回過頭,夜色中辨不出是誰,他停住腳步小聲問:“你是?”“蘭劍,我是許士勤!”?

蘭劍迎上去,在黑暗中他有些看清了,正是許士勤,大個子,身高足有1米8,蘭劍緊緊抓住許士勤的手說:“士勤,你怎麼會在這裏呢?”?

“我就是來找你的。”許士勤說。?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呢?”蘭劍吃驚地說。?

“白天沒時間,我是利用夜間來找你的,到你宿舍,你竟然連門都沒關,可是人又不在床上,大門口衛兵說看到你出去了。我也沒想到能碰上你。”?

“我是睡不著啊,沒辦法出來散散步。”?

“怎麼,想家了?”?

“誰不想家!你不想?說不想那是假的,那是偽君子。”蘭劍有些激動地說。?

“是啊,你還好,可我又犯了罪!”?

“什麼意思?”?

對於許士勤,蘭劍很早就認識,因為是老鄉,人又老實耿直,兩人一直相處得如同兄弟一般,他是從陸軍挑選出來的飛行員,在南京時蘭劍常去替他檢修飛機。當時的飛行員十分珍貴,蔣介石也不惜一切代價培訓那麼幾個飛行員。在大批軍隊撤離大陸之前,蔣介石已經把那為數不多的戰鬥機飛往台灣。蘭劍來台灣僅僅見過許士勤兩次,而且也都是匆匆一見,沒有談過各自來台灣後的感想。此時許士勤上門來找他必有要事,又說自己犯了罪,蘭劍一時被他搞得糊塗起來。?

夜,萬籟無聲,台灣的冬夜微微有些寒意,沉默的黑暗將他們團團圍住。夜色的昏沉黑暗,和舉行葬禮的時候一樣地淒慘。整個自然界都好像穿著喪服。……一彎新月早已退去。

星星被烏雲遮得一點兒也不漏,好像它們都完全消失了一樣。?

蘭劍在黑暗裏遞給許士勤一支香煙,許士勤輕輕地把他推回去,低聲說:“不要抽煙,走,我有話要對你說。”?

蘭劍雖然看到不清許士勤的臉上表情,但他完全感覺到,許士勤的表情一定讓人害怕。蘭劍來不及猜測,急忙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必須答應我,絕對保守秘密。”許士勤說。?

“怎麼,你不信任我?”?

“不是,隻是這是軍事秘密,至少說現在還是保密階段,我之所告訴你,是我實在受不了這種痛苦。”?

“你慢慢說,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事永遠爛在我心裏。”?

“你知道金門戰爭嗎?”許士勤說話時,心裏有顫抖。?

“什麼金門戰爭,我從沒聽說過。”?

“大陸共產黨準備攻打台灣,從金門登陸,打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死仗!”許士勤好像有些帶著哭聲說。?

“什麼?”蘭劍大驚失色道。?

“1949年10月25日深夜2點多鍾,共產黨部隊從大金門島西北部古寧頭,西起五沙角東到林厝海岸,登上海島,估計有近一萬人,金門島上的部隊早已有了充分準備,雙方很快打了起來。”?

“這是真的?”?

“都什麼時候了,我還和你開玩笑!”許士勤有些著急地說,“我們駐守金門島足足有3萬軍隊,聽說老蔣早有準備,看到上海、福州、廈門連連失手,擔心大陸進攻台灣時首先攻打金門,就加強了防備。”?

“結果怎麼樣?”?

“大陸的軍隊要攻打金門島,惟一的辦法是從海上登陸,可是共產黨沒有軍艦,隻有用民船,當台灣發現共產黨部隊是用民船運部隊時就調出飛機,從海上封鎖住這些民船,不讓他們回去運送增援部隊。”?

“打得怎麼樣?”?

“沒有增援部隊,他們對金門地形又不熟悉,他們就算1萬人,而島上軍隊有3萬,盡管共產黨的軍隊作戰勇敢,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想打勝仗,已是不可能了。”?

“失敗了?”蘭劍驚叫起來。?

“小聲點!”許士勤緊緊抓住蘭劍的手說。?

“這一仗打得十分殘酷,叫人想象不到的是,共產黨的三個團經過3天的激烈戰鬥,全軍覆沒。”?

“啊!全軍覆沒,這是共產黨的曆次戰爭中不多見的。怎麼會這樣?”?

“他們吃虧在於情況不熟,又有些被勝利衝昏頭腦。你想想看,金門島在蔣介石控製當中,惟一道路是大海,他們沒有足夠的工具,僅靠幾隻民船要把大批軍隊運過海,這也太荒唐了!”?

“那你也去了?”?

“軍令如山倒,不去怎麼行。”許士勤說,“那天去了三架飛機,那些民船被阻擋在金門島海岸邊,有的船已擱淺在海灘上不能動了,幾架飛機猛烈轟炸,上了岸的共產黨部隊連還擊的機會也沒有,因為島上的台灣部隊已經接上火。”?

“你也參加轟炸了?”?

“我投了幾顆炸彈,就在其他飛機後麵混,因為沒有還擊,我們膽子也大了。船工都被炸死,一隻船也沒有回去。”?

“那島上的戰鬥呢?”?

“島上最激烈的隻是25日一天。到26日,大陸上的軍隊已經死傷過半,26日我軍不斷增援部隊,而大陸方麵的軍隊不僅傷亡過重,而且,軍隊缺少食品、彈藥,到27日下午,剩餘人員全部被俘。”許士勤有些傷感地說。?

“俘虜了多少人?”蘭劍吃驚地大聲問。?

“大概將近3千人。”?

“那死了有三分之二?”?

“差不多。”?

“這麼多人怎麼處理的?”?

“這些人當中傷員很多,有些傷員由於得不到治療,不斷地死了一些,剩下的分三處關在監獄裏。”?

“哎呀!……”蘭劍又是驚叫了一聲。?

“可憐的是,我的表弟也被俘虜到台灣來了!”?

“你怎麼知道的?”?

“有一份內部資料,這份絕密的資料卻讓參加金門戰鬥的飛行人員傳閱,上麵有被俘人員名單、籍貫、年齡。”許士勤說著哭了起來。?

“那你怎麼知道他就是你表弟呢?”?

“看到這份名單,我傷心極了,但是也報著幾份僥幸,也許是重名字呢,我的心裏總是不安,通過很多關係,打聽到我表弟關在台北第三監獄裏。要見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於是我花了一千台幣,買通看守人員,利用放風機會偷看了……”許士勤說不下去了,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證實是你表弟了!”?

“是他,確實是他!”許士勤說,“他還是個副連長,……”?

“那後來呢?”?

“後來我又不斷想辦法,我的那些朋友都勸我,說這些被俘人員怎麼處理誰也不知道,但是憑我的能力,肯定是幫不上忙的,勸我不要再擴大影響了,萬一有人泄露出去,可是要掉腦袋的呀!”?

“士勤,這是真心話呀!”?

“真沒想到呀!我也成了俘虜我表弟的罪魁禍首!”?

“這怎麼能怪你呢,就是知道你表弟在那裏,你也不能不去執行任務呀!”?

“蘭劍,你說怎麼辦,難道眼看著我表弟就這樣死在台灣嗎?”許士勤激動地抓著蘭劍的手大聲說。?

“士勤,你別著急,我們再想想辦法,但是想救你表弟,恐怕你我都無能為力,弄得不

好,還引起官方對我們的懷疑,那樣事情會辦得更遭!”?

“我對不起表弟呀,對不起舅舅一家,對不起大陸的同胞啊!”說著許士勤放聲哭了起來。

和許士勤分手後,蘭劍回到宿舍,剛躺下又爬起來,他的心裏亂極了,簡直要發瘋似的,心像被許多老鼠啃著一樣,又像一盆烈火在燃燒。他想把所有的東西都摔碎,又想在黑夜中去到外麵亂跑。金門島之戰,再次證明同胞兄弟在相互慘殺,自從國民黨南京政府撤退台灣之後,國民黨一直在準備反攻大陸,而共產黨則是大肆宣傳要解放台灣,特別是上海、福州、

廈門相繼失守後,台灣政府和200多萬去台灣人員都有些惶惶不可終日,金門之戰大陸方麵

全軍覆沒,但是共產黨全麵勝利,已勢如破竹,蘭劍不知道是希望共產黨打過來,還是不希望打過來。如果真的打起來了,又將是一場惡戰,死的全部是中國人!但是他的心裏進一步意識到國共兩黨已是無法統一了。台灣和大陸也將長期對立下去,那麼,他,還有那些來台灣的大陸人員永遠不可能和親人團聚了!他不知道金門之戰失利之後被俘人員現在怎樣了,他多想去看看他們啊,好像想見自己的親人那樣迫切,終於他下定決心,要想辦法去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