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辦法?有錢人都到上海、廣州去了,我們往哪去,全家6口人,蘭劍不知怎樣了,玉萍沒有消息,剩下這4口人,要吃飯呀,眼看家裏就揭不開鍋了。這還不算,看來這仗總是要打的,一打仗就要死人,這城裏可不比農村,往哪兒躲?”桂偉達長長地歎了口氣,欠起身子,半靠在床頭。
“真是作孽呀!玉萍不知道去哪裏了,這麼多天連個信也沒有,偏偏也趕在這個時候!”“玉芹也偏偏在這個時候要生孩子!”桂偉達摸黑拿起旱煙,輕輕地摸了一會,點著了,
不停地吸著。
“這日子可真難過啊!……”
“哎,這就是命!人生在世,誰也替不了誰;生兒育女,不是為了父母,就是為了兒女,該怎麼樣,恐怕前世定了的”。桂偉達在黑暗中轉過臉來,看著妻子,“我已經不能再盤了,
再這樣盤下去,恐怕是盤成人幹子也沒有結果。”
兩口子就這樣沒完沒了地你一言我一語地,毫無目的地商量著。他們累了,困了,直到天色朦朧,桂偉達發出一聲聲均勻的呼吸,桂氏仍然心事重重,她輕輕披上衣服,默默地離開臥室,摸著黑,走進玉芹的房間。
剛剛走到玉芹的房門口,就聽到房內傳出一聲低低的呻吟,桂氏慌忙中跌了一跤,她突然明白,女兒臨產了,肚子已經開始疼了,但是從這呻吟中她知道,玉芹在竭力忍耐著痛苦。桂氏摸到房門口,輕輕地敲了兩下,沒等玉芹答話,已經推門進了房間,她急不可待地問:“玉芹,肚子疼了嗎?”
“媽,你怎麼這時來了,哎喲……天還沒亮呢!”玉芹掙紮著說。
“怎麼不叫我和你爸,這可不得了呀!”桂氏已經來到床邊,隨手摸著火柴,點亮煤油燈。隻見玉芹半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頭上泌出幾顆汗珠。
“媽,你們又在熬夜呀!這年頭,該怎樣就怎樣吧!強求不得,把人整死了也沒用。都是國民黨不守信用,又打不過人家共產黨,害得老百姓倒黴!”玉芹欠了欠身體,挺著大肚子,咬著牙說。
“孩子,這話可不能亂說呀!傳出去可是要殺的頭呀!”
“殺頭,殺誰的頭,他們自己已經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玉芹停住了,肚子又一陣疼痛。
“這眼下怎麼辦?蘭劍怎麼不回來,叫你爸托人去送個信。”桂氏像是征求女兒意見,她看看女兒,心裏更加焦急起來。
“恐怕沒有用,都到這個時候了,這部隊就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要是能回來,他能這麼多天連影子也沒有?”玉芹看著母親,有氣無力地說,沒等母親說話,她又說:“要真是共
產黨過來了,蘭劍怎麼辦?他是國民黨部隊的呀!”
“他們能對他怎麼樣?蘭劍又不是當官的,又沒有拿槍去打過共產黨!”
“誰知道呢?他畢竟是國民黨部隊的呀,替國民黨修理飛機呀!”
“那也不能不講理呀!哎,蘭劍也是的,當初為什麼要參加國民黨空軍呢?”
“媽,現在說這幹嘛!”
“玉芹,我去叫你爸!”
“媽,讓爸爸多睡一會,先別驚動他,等天亮再說呀!”玉芹說。
“孩子,這可不是別的事,不能等。”桂氏果斷地說,“不行!這事不能拖!”
桂氏說著轉身出了女兒房間,摸著黑,踏著樓梯,當她來到臥室門口,聽到室內傳出輕輕的有節律的鼾聲,她又不忍心把丈夫叫醒,一邊推門一邊猶豫,可是她的輕微動作還是驚醒了桂偉達。鼾聲停止了,桂偉達翻了個身,眼也沒睜問:“孩子她媽,你幹什麼?”
“她爸,別睡了,玉芹怕是要生了!”
桂氏的話還沒落音,桂偉達猛地坐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怎麼樣了?快,趕快送醫院。”說著披上衣服,下了床。大步跨出房間。
他沒有去女兒房間,出了院子,不一會領著兩個年青人,拉著一輛平板車,停在大門口。隨即兩個年青人在桂偉達的帶領下,摸著黑,上樓去了,玉芹不肯去醫院,但是父親硬是把她抬下樓,一切安排好後,桂偉達說:“小李,請你跑一趟,去空軍維修站,一定要找到蘭劍,告訴他趕快去市第一醫院。”又對另一個青年說:“餘誌林,我們走。”
到了第一醫院,醫院門診部到處一片黑暗,桂偉達四處敲門,幾乎叩頭下跪,才求來一個醫生,這個醫生一看產婦已經臨產了,一邊發著牢騷,一邊給桂玉芹辦理了住院手續。
小李沒有見到蘭劍,當他返回到醫院時,天已經亮了,講述了他見到的國民黨軍隊那種緊張狀況。桂偉達心裏更加明白了,他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他似乎覺得一場大禍即將臨頭了。市民們的生活越來越艱難,買不到糧食,沒有蔬菜,家家戶戶,大商場、小賣店,到處關門上鎖。誰也不知道市民們是怎樣度過一天又一天的。二月的一天,不知是誰帶的頭,一批市民在水西門砸開一個糧店的大門,市民們紛紛搶走大米、白麵,隨後在珠江路也發生了搶糧事件,奇怪的是,糧商早已跑了,地方保安也沒有過問。
在蘭劍的再三央求下,陪他的兩名軍人才同意把車子開去醫院。到了醫院,這時已經是下午黃昏時分,玉芹經過一天的折騰,卻因難產剛剛進入手術室,他在病房外見到嶽父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便淚如泉湧,大聲喊道:“玉芹啊!我對不起你……”
桂偉達緊緊抓住蘭劍的手,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泣不成聲地說:“蘭劍,玉芹不會怪你的……,誰叫她趕在這個要命的關鍵時刻呢?你……你要千萬保重自己……”
陪同的兩位軍人催蘭劍趕快回去,蘭劍要求去手術室見一見妻子,然而不僅僅是時間不允許,手術室怎麼可能讓他進去呢?急得蘭劍像發瘋似地哀求護士,陪同他的兩個軍人硬是把他拖走了。蘭劍一邊掙紮一邊喊道:“玉芹……玉芹,你等著,我會來看你的,……我會來接你的……”
回到部隊,蘭劍已經如同死人一般,他在心裏默默地呼喚著玉芹的名字,終於掙紮著對長官說:“我要回家,我不幹了……”
可是回答他的是黑洞洞的槍口。
蘭劍說:“我不是打仗的軍人,我連槍都不會打,要我幹什麼?……”
長官不容他申辯,命令兩個軍人看著他。
機場上停著一架架飛機,周圍三步一崗,兩步一哨,哨兵們荷槍實彈,技術人員一遍又一遍地檢查飛機的性能,士兵們向飛機上運著整箱整箱的東西,緊接著一個個婦女、孩子在軍人的帶領下,送上飛機。蘭劍不明白,到底他們將要去什麼地方,部隊傳出一道道紀律,誰也不準打聽去哪兒。
天色漸漸地黑下來,機場亮起了所有的燈光,一輛輛黑色的轎車駛進機場,接著一輛輛卡車載著大批的軍人也進了機場,部隊在靜靜地登上飛機,蘭劍隨著維修站的一批高級技術人員也上了飛機。隻見機場上兩道綠色燈光連連閃動了兩下,隨後一架架飛機開始起飛了。蘭劍看著這一張張莫名其妙的麵孔,他知道這些人都和他一樣,不知道他們被帶到什麼地方去。整個機艙裏隻有幾個女人和孩子,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樣,孤身一人,他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和他一樣連妻子都沒能見上一麵。當然也許人人都寄托著希望,這個離別隻是暫時的分離,無論戰爭怎麼打,無論誰勝誰負,隻要人不死,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他們都會和妻兒團圓的。但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永遠也不可能想到他們將被帶去一個海島,這個海島將把他們和親人隔在永遠難以想見的天地裏!
蘭劍心裏在想,也許玉芹已經順利地生下孩子了,也許難產隻能手術,別無辦法。玉芹是平安還是危險呢?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呢?算起來他已經兩個多月沒有見到玉芹了。此時此刻他不知為什麼,更加想念她,更加迫切想見到妻子和即將出世的孩子。
這時坐在他身邊的是他的助手,名叫劉慶生的年青人,劉慶生是國民黨空軍學校培養出來的技術人員,隻有22歲,在蘭劍他們的幫助下,去年和一個江南農村姑娘剛剛結婚。誰知新婚不久的妻子回家去了,大概是沒有趕回來,所以劉慶生和他一樣,也是單身一人。劉慶生憑著自己的判斷,認定飛機是往東南方向飛去,他輕輕地碰了碰身邊的蘭劍,蘭劍睜開眼,然而機艙裏黑呼呼的,沒有燈光,大概劉慶生也意識到自己向蘭劍表達的眼神他根本無法看清。於是抓過蘭劍的右手,在蘭劍的手心用力劃著,蘭劍一時沒有反映過來劉慶生劃的是什麼,就在他的手心劃了個問號,劉慶生猶豫了一會,隨後又在他的手上慢慢寫一個“灣”字,蘭劍會意地點點頭,隨後又在他的手上劃一個問號。劉慶生再次在蘭劍的手上慢慢地一筆一劃寫了個“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