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書呀。”那人急了。
“哦,書?我知道,阿姐的女孩天天看。”在她眼裏,隻要有字的、裝訂在一起的、厚厚的東西就是書,至於那是課本還是小說還是其它教材就不曉得了。既然不知道小說為何物,對能寫小說的人她也不會表現出丁點兒的驚奇與欽佩。
那人真是失望至極。
連小說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辛國美有點兒空閑時間就顯得很無聊,隻能靠聊天來打發時間,但誰也沒時間跟她說話。阿姐的女兒倒是有點兒時間,卻又說不到一起去,那個上初中的女孩講的事情,辛國美根本聽不懂,辛國美講的那些陳穀子爛芝麻女孩又不願意聽。幹了一年,阿姐對她失去了信心,想把她送回老家去。
辛國美堅決不想回到那個粗蠻的男人身邊。僅僅一年,辛國美接觸到的東西比她40多年的總合還多,文化水平雖然沒有提高,但思想觀念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最大的變化在養老觀念上。她發現城市人都不靠兒女養老,而是有養老金,這樣自己也自由,兒女也輕鬆。聯想到自己那湖南的村莊裏,多少靠兒女養老的老人過的日子豬狗都不如,可是也沒辦法,他們能出力的時候,全都為兒女操勞了。等到兒女成了家,他們也老了,做不動了,然而,由於沒給自己準備下養老金(其實也根本積攢不下什麼錢),隻有靠兒女養活。兒女有出息的還好一些,能掙錢懂孝道,父母的生活還能有保障;兒女不出息的或他們自己的負擔也很重的,父母就成了額外的負擔,辛國美的公婆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她那個老公根本就沒有撫養父母和妻女的意識,也不想負擔這個責任,公婆現在還能出力,來養活兒子和孫女,等不能出力時怎麼辦呢?她盡管沒有文化,好多事都不懂,但有一點卻非常清楚,即:不想到老年落個沒人養活的下場,她要給自己掙下一份養老的錢。
所以,阿姐要把她送回家鄉,她堅決不同意,阿姐就通過電話簿找到了家好家政公司,把她送了過來。那還是李雲在的時候,李雲當時不想收她,因為她有點兒斜視,又沒文化,又不機靈,年紀又大,很難有雇主會要她。可辛國美表示哪怕沒有工資,隻要能保證她吃住,她願意學習。於是,李雲留下她試用半個月,給她自己洗洗衣服,幫助做快餐的打打下手。
當快餐“業務”停止時,辛國美也失去了工作,隻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做點鍾點工。有短期的活也讓她去頂一下,隻要人家不嫌。在白雪之前,她很幸運地被一個因腿摔傷而需人照料的老人請去幹了一個月。
那老人是個北方人,很隨和很和善的一個人,對飯菜的口味和衛生的要求都不太挑剔。隻要每天能讓他吃上熱乎飯,穿上幹淨衣,衛生過得去就行,工資還給的挺高,每月500元,辛國美在他家幹得很賣力也很舒心。老人對她那把肉和魚煮在一鍋的做法也沒過多責備,他說的很幽默:隻要不吃生的就行了。
可惜一個月後,老人的腿好了便辭退了辛國美。後來,來了白雪,也知道精明一點的不會去她家幹,就挑選了辛國美,出的工資還不算低。確實有這樣的雇主,專挑看上去不太精明、機靈的保姆。可是從白雪家回來後,又安排不出去了。
高真是個急脾氣,看到辛國美整天在公司晃來晃去,也沒有那麼多的鍾點工給她做,建議跟她那個阿姐商量一下,還是讓她回家吧。因為對越來越高學曆化、年輕化的鵬城保姆市場來說,既沒文化接受能力又差年紀又大的保姆,工資低也沒人願意要。特別有一次還出了個笑話,一個雇主來挑選一個給公司做飯的人,吳冷蘭推薦了辛國美,好歹她還給李雲的快餐打過下手。人家問了她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你會做梅菜扣肉和茄子煲嗎?辛國美居然回答的風馬牛不相及:我們煲湯都是用砂鍋。在旁邊的吳冷蘭差點沒背過氣去,那個雇主遺憾地搖了搖頭。懵懵懂懂的辛國美還不知自己說錯了,還要繼續說,吳冷蘭製止了她,然後禮貌地送走了雇主。回來後真是哭笑不得:辛國美啊辛國美,你怎麼連茄子煲和煲湯不是一回事都不懂啊!
也難怪,在那個貧窮的湖南村莊裏,所有的菜隻有兩種做法:炒和煮,煲湯也隻有在家裏有病人、產婦時才奢侈一下,所以溜、炸、煎、蒸、汆、滑、燉、煲這些做菜的方法以及用這些方法做出的菜辛國美既沒聽過更沒嚐過。再說,茄子煲是飯店裏的菜式,家庭一般是不做的。而憑辛國美的年齡和相貌,雇主肯定不會帶她去飯店吃飯的,她壓根就不知道茄子煲是什麼。
深知沒錢的感受的吳冷蘭建議高真還是留下辛國美吧,給她個掙錢的機會,也許有那揀便宜的雇主會挑選她,工資給的低要求也不會高。如果能有幸再遇上骨折老先生那種雇主,那不又是辛國美的造化嗎?公司現在正缺人,多一個人多一份儲備。
從白雪家回來又等了半個多月,終於有一個叫忻欣的雇主以每月350元的工資以及不付介紹費的條件聘用了辛國美。然而,辛國美進門後,雇主兩公婆的吵架次數卻大幅增加。因為辛國美除了洗衣服不惜力能洗幹淨外,其它事情都幹的不盡人意。做衛生沒有程序,不大的房間隻見她來來回回、反反複複晃得人眼暈,做菜都是一個味道,還不吃牛肉、雞肉,也聞不得那些味道,懷孕的忻欣有時隻好強忍著妊娠反應下廚炒菜,有幾次咬咬牙就讓辛國美自己炒,炒出來的菜既難看又難吃(也不知她在白雪家是怎樣幹的),老公幹脆罷吃。忻欣老公的工作常常有應酬,穿衣又講究,幾乎每件衣服都要燙過才肯穿。以前都是由忻欣來燙,現在忻欣懷孕了,又請了保姆當然要移交給保姆。怎奈辛國美不知是眼睛問題還是腦袋問題,反正是怎麼也學不會熨燙。褲子能熨出相隔一指寬的兩道杠,襯衣袖子更叫絕,能熨出三道杠,惹得老公每天早晨穿衣服時都要發一通火。忻欣讓辛國美帶著衣服到公司找人教,也沒學出個子曰。
辛國美深知自己的缺陷,自卑心很重,特別介意雇主對她的態度。幹到一個月時,她做事還是那麼沒頭緒,炒的菜還是既難看又難吃,熨的衣服還是兩、三條杠。忻小姐有一次開玩笑地說你要是還不快兒進步,下個月我就到你們公司去換個人來了啊。誰知,辛國美當天晚上就跑回公司要求第二天換個人去。
其時,高真已經在宿舍住,吳冷蘭還是睡在辦公室打地鋪,以備隨時接待來訪者和來電。
吳冷蘭聽後莫名其妙,因為她知道上午高真才與忻小姐通過電話,忻小姐有些孕期知識想請教高真,同時提到上次來公司時,隻有吳大姐一個人,她提醒她說手機不能掛在胸前,說有輻射會影響胎兒發育,想順便問一下,吳大姐說的對不對?高真回答了忻小姐的問題,又告訴她手機的確有輻射,不要放在靠近身體的地方,最後沒忘了問一下辛國美在她家的情況。忻小姐說,辛國美雖然接受能力差點兒,但肯學肯幹比較聽話,還行。吳冷蘭當時心想,一分錢一分貨嘛,又想馬兒好又想馬兒不吃草是不可能的,怎麼到了晚上就不行了呢?
吳冷蘭趕快打個電話問忻欣。忻小姐在那邊也莫名其妙:
“我沒說要換人呀。”
“辛國美剛剛回來說,你今天下午對她說再沒有進步就要換人,她認為你不要她了。”
“嗨!我那是跟她開玩笑呢,當然也有督促她快點兒掌握炒菜、燙衣服技能的意思。怎麼?她連個玩笑也開不得嗎?”
“這個辛國美自卑感特強,越做不好越不許人家說。她的思維能力基本上是小孩子的水平,就是要用好話哄著她,多說讚揚她的話,她的認知能力還達不到忠言逆耳利於行的高度。既然你沒說要換她,下個月還是讓她做吧。”
“那當然,工資我給她加到400。”忻欣心裏也很清楚,400塊錢一個月也請不到什麼好保姆,好歹辛國美還不會跟她玩心眼,不會偷工減料,聽話肯幹。但是,開了第二個月的工資以後,忻欣還是辭退了辛國美,因為辛國美依然沒學會炒菜,燙出來的衣服還是出現兩、三條杠。炒菜不合口味,她老公可以不回來吃,衣服卻是每天要穿的呀。麵對穿出去讓人笑掉牙的衣服,她老公忍無可忍了:
“再不辭退她,我連覺也不回來睡了!”
另外還有個原因,忻小姐的老公不喜歡天天麵對一個老女人,忻欣的合同就暫停了。
辛國美在忻欣家雖然沒學會炒菜、燙衣服,但也學會了一樣技能:用手機。那是剛到忻小姐家不久,辛國美去菜市場總是忘記要買什麼菜,寫個菜單她又不會看,忻小姐就給她一個舊手機,讓她忘記買什麼菜時往家打個電話。教她用手機時,忻小姐笑得差點動了胎氣。忻小姐撥好了號碼讓辛國美接聽,辛國美把手機往耳朵上貼貼,又往嘴巴上拉拉,折騰了半天沒說話。忻小姐好生奇怪:“你在幹什麼?”“這麼短,放在耳朵上嘴巴夠不著,放在嘴巴上耳朵聽不見,咋個搞哇?”忻小姐一愣,這才明白辛國美是把手機當成了電話聽筒了,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辛國美自己沒用過手機,應該看到別人用過啊,忻小姐雖然覺得太不可思議,但還是耐著性子教會了她用手機,這是辛國美在忻小姐家學會的惟一一種現代化工具。
辛國美回到公司又開始了待崗的日子,這次還算幸運,沒幾天,有一個貿易公司來請清潔工。考慮到辛國美既不會炒菜也不會燙衣服,而清潔工作不需要這些技能,高真與吳冷蘭商量,就讓辛國美去吧。
“但是,”吳冷蘭心存憂慮地說:“不包吃,每月全部費用加起來才給700塊,去掉50塊管理費,100塊住宿費,還剩下550塊。每天再怎麼省著吃,六、七塊是需要的,就算每月200塊飯錢,還剩下350塊,再買點兒雜七雜八的,恐怕每月300也剩不下。跟辛國美商量一下,征求一下她的意見吧。”
商量的結果是辛國美同意去幹這份工作,她的想法很樸實:
“我在這裏待崗,每天要花錢吃飯,有一份活幹能掙個飯錢也行。”
“也不知道你能吃得消不?那個公司有一千多平方米,就你一個人打掃,每天早晨7點半到晚上7點半,中午休息一個半小時。這樣吧,先試工幾天,你再決定幹不幹,好不好?”吳冷蘭還是有點兒擔心。
《勞動法》規定的每天8小時,每周40小時工作製在鵬城的勞務工身上絲毫體現不到,那些來家政公司請保姆、鍾點工的人似乎覺得這些家政工們每天每周超時工作是天經地義的。那幾個在噴繪公司搞清潔的鍾點工,每天兩頭不見亮,後來吳冷蘭去續簽合同時,好歹給她們爭取了每個月休息一天;那幾個在家庭做鍾點工的,每天早8點到晚9點,隻有雇主要出去玩,又怕帶上她多花錢,才讓她們休息幾個鍾頭;那些當住家保姆的工作時間更長,每天早上六點幹到晚上11點半是很普遍的,雇主家裏白天沒有人的還好些,能自己調整一下時間休息休息,雇主家裏白天有人的或孩子不上幼兒園的,則根本沒有休息時間,而且有些雇主一看到保姆休息,他心裏還不舒服。有一家有個老太太,保姆去的第一天上午,把他們家不知多長時間積存的灰垢徹底打掃了一通,中午吃過飯,不好意思躺在床上休息,因為老太太也在那間屋裏睡覺,便想坐在沙發上休息一下,順便琢磨一下下午再做點什麼?僅僅坐了5分鍾,老太太從屋裏出來看了她3次,第3次唬著臉說:當保姆還想休息?想休息就回去吧!那個保姆一看,第一天就如此,以後還得了?二話沒說,回了公司。雇主可能覺得老太太也太過分了,交的錢也沒退不了了之了。有些保姆沒辦法,隻好延長在衛生間的時間以便多喘口氣。即使每個月給兩天休息,也是打了折扣的:早上把應該幹的家務活幹完,伺候雇主吃完早飯,雇主要去親戚家或去公園,保姆才回公司休息,下午按約好的時間趕回去做晚飯,雇主一般不允許保姆在外過夜。有些老公也在鵬城的保姆,往往因為休息時要回去過夜而屢屢被辭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