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 3)

這和尚又臭又硬,自從吃過武婆婆的苦頭以後,無論什麼場合,總不忘與武婆婆鬥上幾句。

高華夫人接口道:

“大敵當前,諸位靜上一靜。西門兄,請讓雲震過來。”

她那儀態,本就令人不敢仰視,自從主持武林大事以來,諸事皆能中節,大有一派宗主的氣概,因之群豪對她的敬仰,幾乎已不下於張鑄魂。她這一開口說話,武婆婆到口之言,便隻有咽了回去,西門咎也就放下了雲震,拉住雲震的手掌,並肩走了過來。

張鑄魂臉色慘白,顯然傷勢未愈,他此刻席地而坐,嘴角含笑,凝注雲震,道:“震兒,丐幫分舵傳過話來,說你已經練成了?”

強敵當前,他略去“六丁神劍”四字,慎重之情,可見—斑,雲震搶先一步,拜伏在地,道:“白石先生格外成全,弟子總算未負師命,您老人家的傷勢……”

張鑄魂輕輕將他扶起,截口道:“我不要緊,起來見過各位長輩好友。”

雲震舉目一掃,但見相識的群豪,全都在場,另有金陵世家的高手,未曾謀麵的俠義同道,關外五龍山的十二鐵衛,以及丐幫的一百餘名弟子,總數不下二百餘人,環立四外,形成了半道圓弧,於是舉手連拱,略作寒喧。

寒喧中。但見歸隱農、鐵娘、李元泰、丐幫幫主周公鐸、單彤,以及三個未曾謀麵的老者,氣極不順,臉色灰敗,單彤的左臂,尚且包著一塊衣襟,胸前衣上,一片血汙,顯然已與人動過手,但不知是勝是負?

隻聽高華夫人竣聲道:“震兒,今日之戰,關係武林日後興衰,你要小心注意,莫要仗恃練成神劍,大意輕敵,著了老魔的道兒。”

雲震躬身道,“晚輩理會得。”

高夫人點一點頭,微微一笑,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未等她啟齒,那邊羅侯公子已自一聲冷笑,道:“張鑄魂,閣下乃是俠道的靈魂,究竟是戰是降,為何不速作決斷?莫非認為姓雲的小子可恃麼?”

張鑄魂朗然一笑,道:“令師在場,是戰是降,公子也不能作主……”

羅侯公子一聲斷喝,道:“誰說本公子不能作主?”

武婆婆冷冷一哼,道:“你若能夠作主,你就投降,嚕嗦什麼?”

羅侯公子喋喋一陣狂笑,道:“看來爾等至死不悟了!”

雲震大步走了出去,冷聲說道:“閣下大言不慚,雲某領教你的絕學。”

高夫人忽然站立,道:“震兒且慢,羅侯老魔與我血海深仇,我若不敵而亡,你再替我報仇。”一邊說話,一邊向前走去,接道:“丁振魁,咱們之間的私仇先作了斷。”

薛頌平見了,頓時將碧玉洞簫執在手中,隨後跟去道:“彭誌宇,閣下投錯了師門,本公子取你性命來了。”

這時,雲震已將羅侯神君那邊的陣勢,瞧得清清楚楚,但見羅侯神君站在一棵大樹之下,身後放置一張高背太師椅,椅旁站立莫成,兩側站立羅侯公子與焦鑫,另外二十幾個神光內蘊的老者,環立左右,其後除了四童、四女、八姬外,尚有三四百個青衣人,各執兵刃,虎視耽耽地羅列於後,聲勢極為浩大。

隻見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高夫人,不是老夫小覷你,單打獨鬥,你非老夫之敵,還是叫雲震上吧!”

高華夫人尚未答話,羅侯公子已經冷聲接口道:“師父太看重雲震那小子,宇兒今日定必取他的性命。”

羅侯神君臉色倏寒,道:“哼!輕狂!你未見到‘碧眼神君’一掌之下,便即亡命?你若不知自勵,羅侯神宮的威名,必將喪在你手。”

羅侯公子口齒一張,欲言又止,但那眼神之中,卻已閃過一絲狠毒的光芒,那絲光芒,令人不寒而悚,可惜羅侯神君卻未看見。

這也難怪,當著敵人之麵,將自己的徒兒罵得體無完膚,一文不值,誰有這般大的度量,能夠不生怨恨之心?

高華夫人足下不停,仍是一步步向前逼去,冷然道:“廢話少講,你我之戰,不死不休!”

但見羅侯神君身後,閃出兩個神光內蘊的老者,分別撲向高夫人與薛頌平,同聲喝道:

“接掌!”

這二人既不通姓,又不報名,舉手便是一掌劈去,薛頌平碧玉洞簫一揮,頓時化解了迎麵老者的掌力,與他戰在一起,高夫人卻是舉掌硬接,兩股掌風相交,發出“轟”的一聲悶響,高夫人紋風不動,那老者身形一頓,結果拿樁不住,一連退出了三步。

又是兩個老者撲了過來,沉聲喝道:“好掌力!試試老夫的功夫。”

這便是以三攻一的陣仗,雲震心頭大怒,足下一蹬,便已迎向老者之一,但見他屈指一彈,厲聲喝道:“以多為勝,爾等可知羞恥?”

金陵高家的“修羅指”在他手下施展出來,竟如有形之物,隻見空中一絲白線急襲而去,擊中了老者的掌心,那老掌一聲慘呼,手掌已被洞穿了。

這些神光內蘊的老者,無疑均是一流高手,看他們的身份,似乎俱是羅侯宮的客卿地位,不料甫一照麵,便即受傷,大大折了羅侯神君的銳氣。

隻聽羅侯神君怒聲吼道:“成冶兄、葉欽兄、甫翔兄……大夥齊上,下手不要留情!”

這本是羅侯神君既定之策,若是情勢不利,立時發動群攻,他口中喝出的名字,不是一方之梟雄,便是遁跡已久的惡魔,這些人無一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一身功力,均足以獨霸一方而有餘,也不知如何被他網羅而至,為他效力賣命。但見他話聲甫落,二十幾個老人,便已紛紛疾掠而出,分別撲向雲震等三人,拳掌兼施,兵刃俱出,團團將三人圍在三處,殺得難分難解。

張鑄魂見到這等情況,心頭大急,但那武婆婆好似比他更為急躁,當下藤杖一揮,騰身便撲,口中怒吼道:“上啊!統統上,宰掉那惡魔!”

一呼百諾,這邊鐵娘、穀濤、一本和尚、齊小冬、“丐幫三老”,引鳳丫頭,西門咎師徒,甚至原已負傷的周公鐸、單彤等一十六人,頓時應聲而出,齊向場中撲去。

霎時間,但見人影橫飛,嘯聲盈耳,刀風霍霍,劍氣彈空,隻看得場外之人熱血沸騰,一顆心提到了胸口。

移時,王屋老人等四人趕到,一見眼前的情勢,王屋老人驀地一聲大喝,加入了戰圈,吼道:“好啊!天下的妖魔鬼怪都到了,試試老夫的釣竿老是未老?”

雯兒與可玉,見到雲震高夫人全都困在場中,也是一聲嬌叱,便想前去助戰,但那梅蕙仙眼快,連忙一手一個,將她兩人拉住,悄聲道:“雲震無慮,咱們守著你幹爹。”

原來這些人情急參戰,張鑄魂身邊守護的人,隻剩下—個白雲道長了。

這時,但見那焦鑫悄悄地在羅侯神君耳際說了幾句話,羅侯神君連連點頭,隨即站起身來,逕向張鑄魂身前走了過去,臉含陰笑道:

“張大俠,閣下的傷勢如何?可要老夫為你效勞麼?”

張鑄魂心頭一震,但卻氣定神穩地微微一笑,道:“多謝神君美意,張鑄魂生死有命。”

梅蕙仙可是霍然一驚,立時閃身而出,擋在張鑄魂身前,凜然叱道:“你想乘人之危?”

羅侯神君嘿嘿一聲冷笑,道:“不敢,張大俠若能聽從老夫之命,老夫非但不傷他的性命,並且負責將他的傷勢治好。”

白雲道長手持藥鋤,緩緩站了起來,道:“些須微傷,難不倒我老道,不必閣下費心。”

羅侯神君又是一陣冷笑,遭:“張大俠,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

“酒”字未曾說出,話聲已被連串的慘呼之聲打斷,羅侯神君悚然一驚,回頭望去,但見劍光打閃,一條人影臨空飛來,怒聲吼道:“老匹夫,吃我一劍!”

話聲一出,想也不用想,便知來人正是雲震。

原來雲震眼觀四方,耳聽八麵,焦鑫的耳語之狀,羅侯神君向張鑄魂麵前逼去,均已被他瞧在眼裏,那是明明欲對張鑄魂不利,他本來尚存仁慈之心,不忍施展“六丁神劍”,將那圍攻他的五個老人毀於劍下。這一發現羅侯神君欲對乃師不利,他那蘊藏心底的怒火,也就一冒千丈,再也按捺不住,於是他“刷”地抽出沉香寶劍,仗劍一揮,一招“諸神迎佛”,環掃而出,那五名老者,頓時洞胸穿腹,斷頭折腰,俱都毀在他寶劍之下了。

他如今身在空中,劍氣如虹,那銀光雪亮的冷森劍氣,竟若神龍舞爪一般,罩向羅侯神君全身上下三十六死穴,羅侯神君乍然一見,不覺亡魂皆冒,急急仆地一竄,直竄出十丈以外,方始腰身一挺,起身加顧。

這一招,羅侯神君分毫無損,卻也嚇破了他的狗膽,回顧之中,他那身上的冷汗,仍是向外直冒。

但他畢竟是宇內第一魔頭,驚魂甫定,怒氣已升,心念電轉,頓時臉目猙獰的走向前去,峻聲喝道:“雲震!你敢與老夫較量內力麼?”

這魔頭忽然問出這句話來,足見他天份之高,心機之深,宇內的是無人可比。由此可知,一招未接,他已看出“六丁神劍”的威力,不是他的“天辟神掌”,甚至“萬物雷動”一招所能接下;他以此話激問雲震,正是想憑數十年的修為,將雲震擊斃掌下,除去這唯一攔腳之石。

不料雲震正當怒火當頭,蒙蔽了他的神智,竟而沉聲道:“雲某有何不敢?”

張鑄魂一聽,駭然叫道:“震兒,不……”

他心中一急,痰氣上湧,“可”字未曾出口,人已向後一仰,暈倒在地上。

羅侯神君眼見計謀得逞,焉能容得雲震瞻望回顧,頓時哈哈一笑,道:“君子一諾,來來來來!你若內力強過老夫,那就免得動刀掄劍,揮動拳腳,老夫依你遣去屬下,毀去羅侯神宮,如若不然,那便隻有委曲你了。”

少年人,哪個沒有幾根傲骨,何況那“君子一諾”四個字,在雲震心目之中,並不亞於千斤重擔,但見他雙眉一聳,寶劍歸鞘,昂首闊步的走了過去,冷聲道:“如何較量?”

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你我席地而坐,雙掌相抵,各運真氣內力,以較內力之強弱。”雲震說了一個“好”字,隨即席地而坐,運起“六丁抱一大法”。羅侯神君也不怠慢,在他麵前三尺之處盤膝坐下,也運起“羅侯心法”。於是,他們各伸雙掌,掌心相抵,各自發出真力,再向對方體內逼了過去。

這等內力較量之法,最是不能取巧,稍有不慎,不但強弱立判,而且生死即分,誰的內力強,誰便多一分把握,誰的修為深,誰便多一分勝算。羅侯神君自信修為已深,足可取雲震的性命;雲震雖然沒有把握取勝,卻也自信足可維待不敗。豈知兩人全估計錯誤,雲震的內力固然出人意表的綿長,但那羅侯神君的修為,卻也確是無比的深厚,兩人相持不下,一盞熱茶光景,彼此俱已額角見汗了。

這時,激鬥場中,雙方互有傷亡。但俠義之一方,固有王屋老人加入戰鬥,他那手中的釣竿,幾個神出鬼沒的變化,每過三五招,必有一個敵人傷在他的釣竿之下,因之,慘呼之聲不時傳來,令人毛發聳然。

這時,在那羅侯公子立身之處,卻也有了令人不解的變化。但見羅侯公子與那焦鑫竊竊一陣私議,然後是莫成挺身而出,參加激鬥,稍後是四童、四女與八姬相繼隱身不見,隨後那些青衣人也好似少了不少,最後焦鑫與羅侯公子似有爭執,爭執過後,焦鑫隱去,羅侯公子臉含譎笑,緩緩朝乃師身邊走了過來。

這些怪異的舉動,隻有負責臨視的丐幫弟子見到,其餘之人,不是眼望激鬥之處,便是目注雲震與南魔,誰也未曾注意,但當羅侯公子隻離乃師一丈遠近時,卻為雯兒瞧見了。

隻聽雯兒一聲高呼道:“羅侯公子,你要幹麼?”

可是,遲了!

但見羅侯公子雙臂齊揚,兩股勁急剛猛的掌風,已經閃電般推了出去,一掌擊向羅侯神君背後,另一掌擊向雲震頭臉,好似要將兩人一並斃於掌下。

說來遲,那時快,隻見一條人影,疾掠而至,猛地一掌推去,怒聲喝道:“孽障敢爾!”

這人影乃是白雲道長。便在白雲道長喝聲出口之同時,隻聽羅侯神君一聲悶哼,緊接著身軀一顫,猛地噴出一股血箭,那血箭噴在雲震身上,雲震卻是紋風未動,但那羅侯神君卻已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羅侯公子一掌擊實,另一掌被白雲道長半途接住,白雲道長的身形因而一頓,那羅侯公子乘此一頓之機,返身狂奔,直向那焦鑫隱沒之處遁去。

霎時間,人心沸騰,萬頭攢動,均向這邊湧了過來,激鬥也因而自動歇手,他們好似前愆已釋,對那比武爭雄之事,已經忘懷了。

這也難怪武林之中,首重師倫,對那殺師逆倫之事,誰不痛恨?羅侯公子竟於眾目睽睽之下,偷襲兼有養育之恩的授業恩師,這等事,豈能不激起公憤?便是那外圍觀戰之人,明知武功不及羅侯公子萬一,也不顧生死,自動追捕羅侯公子去了。

忽聽張鑄魂連聲呼喊道:“老前輩!救人要緊,不要去追了。”

原來白雲道長見到羅侯神君倒在地上,心頭怒不可遏,足下一蹬,正待去追那羅侯公子,此刻他聽到張鑄魂呼喊之聲,連忙刹住腳步,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排開人群,走到羅侯神君身邊,俯下身軀,探視他的脈息。

人群愈聚愈多,已將四周圍成極厚的一垛人牆,俠義之士,自張鑄魂以下,全都站左雲震身邊,雯兒與可玉二人臉上,俱都掛著兩行清淚,但卻無人開口說話。

白雲道長抬起頭來,緩緩說道:“心脈寸斷,逆血倒流,沒有救了!”

張鑄魂蹙眉說道:“老前輩何妨喂他一顆‘芝參益氣丸’,試上一試。”

白雲道長搖一搖頭,道:“氣血可補,心脈難續,那是糟蹋靈藥。”

張鑄魂勉強微笑道:“靈藥原是為了救人,咱們盡點心力……”

忽見武婆婆兩眼一瞪,怒聲喝道:“豈有此理!這老賊是你老子,要你關心?你為何不關心雲震?”

張鑄魂不由自主的向雲震看了一眼,道:“震兒無妨,他正在自行調息,不久便會清醒。”

武婆婆冷冷說道:“你醫道通玄?哼!雲震若有三長兩短,老婆子要你賞命!”

張鑄魂微微一笑,轉過頭去,望著白雲道長為那羅侯神君服藥行氣。移時,果見羅侯神君的胸口有了起伏,氣息也漸漸可聞了。

隻聽薛頌平忽然問道:“姑媽,爹爹的血仇不報了麼?”

高華夫人聞言一怔,道:“這……這……”

眼見羅侯神君氣息奄奄,離死業已不遠,這“報仇”二字,她怎能說得出口?

正當高華夫人猶豫難決之時,忽聽雲震長長籲了口氣,緊接著雙目一睜,緩緩站了起來。

他起身以後,劈頭便問:“羅侯公子哪裏去了?”

人群之中,一人身軀微偏,往後一指:“那小子朝這個方向逃了。”

雲震冷冷一哼,舉步便向那邊走去,憤怒之色,溢於言表。

石可玉一見,頓時追了過去,叫道:“雲哥哥!你到哪裏去?”

雲震足下未停,口中應道:“我去追那羅侯公子。”

忽聽羅侯神君無力一歎,道:“雲……雲……雲震……”

雲震轉過身來,道:“神君安心養傷,在下去捉那逆賊。”

原來他果然未曾受傷,僅是驟失抗力,那澎湃洶湧的真氣內力,一時無法收回丹田,先前發生的一切事故,他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又聽羅侯神君有氣無力的道:“請……請回……回來……我有……話說……”

雲震無奈,隻得走了回來,道:“有話等你痊愈再說吧!”

羅侯神君斷斷續續道:“數……數……數天下英豪,唯……唯……唯君與我……我……

敗……敗了!”

人群之中,忽然響起一陣浩歎私語之聲,好像人人俱有同感,但也有人心中存疑,不相信雲震小小年紀,在真氣內力方麵竟能勝過宇內第一老魔。

羅侯神君喘了口氣,接著又道:“我……我明白……便是……我……我那……逆……逆徒……不……偷襲……我也不……不是………你的……”

他話未說完,張鑄魂已經接口道:“事已過去,不必再提,神君好好養息吧!”

羅侯神君眼珠一轉,望著張鑄魂道:“我不……不如……不如你……”

他又喘了口長氣,臉上忽然泛起一片紅潤之色,眾人見了,便知乃是回光反照之征,性命是保不住了。

但是,他的氣機竟而大順,來不及地暢聲道:“我徹底失敗了!想不到由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徒兒,竟於臨危之機偷襲於我,可恨我已無力親手將他除去!”

雲震毅然道:“神君放心,你若萬一不幸,在下誓必手刃此賊!”

羅侯神君微微一笑,道:“多謝少俠了。”

他這一聲“多謝少俠”,不知包含多少悔悟,欣慰之情,眾人聽了,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沉重的慨歎。

他那目光掃視一匝,忽然停留在高華夫人臉上,道:“我已是臨終之人,夫人相信我一句話,成麼?”

高華夫人黛眉一蹙,冷聲道:“你講。”

羅侯神君道:“令兄不是我殺的。”

高華夫人美目一瞪,張口結舌,卻說不出話來。

忽聽薛頌平抗聲叫道:“是你!是你!難道我爺爺還會冤枉你麼?”

羅侯神君目光移注,道:“薛公子,令先君死於我那逆徒之手。”

他語氣極為平和,薛頌平不覺一愣,但是一愣過後,卻又目眥欲裂的憤聲道:“先父若是死於彭誌宇之手,也是你的主謀。”

羅侯神君慘然笑道:“常言道:‘—日為師,終身為父’。這話作徒弟的固然應該牢記心頭,做師父的何當不應該時時警惕!我那逆徒縱然不肖,我這作師父的,便是為他背個黑鍋,也屬應當。”

他那眼中忽然滾出兩顆淚珠,目光轉向張鑄魂,接道:“張大俠,你說得不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我……”

他氣機忽然逆轉,眼球漸見遲鈍,胸膛急速起伏,臉上血色陡然退去,語猶未畢,卻已接不下去了。

張鑄魂驀地一震,急聲叫道:“神君!丁神君!丁振魁!你……”

羅侯神君嘴角再度溢血,兩唇頻頻翕動,終於逼出了三個字,道:“我……錯……了!”

他那“了”字幾不可聞,“了”字聲落,隻聽他喉頭“呼嚕,呼嚕”一陣輕響,緊接著手足一伸,頭顱往旁邊一側,一代惡魔,便已悄然逝去,與世長辭了!

羅侯神君如此死去,在場之人,無論是道是魔,是正是邪,都說不出自己心中究竟是悲是喜,是憫是憤,竟不約而同的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

歎息聲中,隻聽薛頌平瘋狂地叫道:“是他!是他!我冤枉了他!若不殺他,誓不為人。”

他一連說了四個“他”字,但眾人俱都分得清白,那一個“他”字指的是誰?人人心中,都不覺對那羅侯公子,更增一層恨意。

隻聽高華夫人道:“平兒別激動,待此間事了,姑媽與你同行。

那惡賊逃得過今天,逃不了明天,我不相信他能遁上天去。”

忽聞一個中氣充沛的聲音朗朗笑道:“夫人不必費心,愚兄為你代勞了。”

話聲之中,人群裂開一道人巷,但見一個錦袍人,右肋挾著羅侯公子,緩緩走來,雲震一見,頓時迎了上去,歡顏—揖,道:

“前輩久違了。”

這位錦袍人識者不多,其實他正是高華,武林人士誤會的“金陵王”。

高華哈哈大笑,道:“久違!久違!雲小友,你果然不負所望,哈哈!‘數天下英雄唯你’。連那羅侯神君也稱讚你。”

雲震臉上一紅,囁嚅道:“您……您……前輩早來了?”

高華笑道:“早來了,早來了,不是早來,家內兄的血仇,不知何日才能得償?”砰的一聲,將羅侯公子摔在地上。

高華夫人幽怨地道:“既然仍要來,為何當日要騙我?”

高華想說不說,道:“這個……愚兄回頭向你請罪就是了。”

身形一轉,抱拳向張鑄魂拱一拱手,接道,“張兄,咱們才是真正的久違了。”

張鑄魂連忙抱拳還禮,道:“正是!正是!高兄高蹈自隱,不摹榮利,十八年不見,小弟想念得很。”

高華過去握住他的雙掌,道:“咱們是患難之交,張兄這樣講,那是責我逃世了……”

話聲微頓,接道:“小弟對武林朋友生疏得很,張兄願意代為引見麼?”

“金陵王”的名號雖然盡人皆知,但真正見過高華的人,不過張鑄魂等三數人而已,張鑄魂聽他這樣講,連忙將相識之人,一一替他引見了一番。

這時,雯兒受了母親的指示,走到高華麵前,盈盈拜了下去,逭:“女兒高潔,又名雯兒,參見爹爹。”

高華心頭大慰,將雯兒扶了起來,哈哈笑道:“吾兒很乖!聽說你與雲震小友相聚甚得,可是麼?”

雯兒嬌羞地“嗯”了一聲,垂下頭去。

高華忽然的挽著雯兒,走向張鑄魂,道:“張兄請看,你這侄女兒如何?”

張鑄魂頷首笑道:“很好!很好!咱們早就很熟了。”

高華微笑道:“據說雲震小友父母雙亡,張兄是他的師父,雲小友的婚姻大事,自然由張兄代替他作主,小弟不揣冒昧,想將你侄女許予雲震,張兄中意麼?”

當著天下英雄之麵,做父親的親自為女兒作伐,這等事倒也少見。張鑄魂因有將石可玉許配雲震之議在先,驀聞高華提起此事,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因而囁嚅道:“這個……這個……”

忽聽王屋老人高聲喝道:“不行!老夫不同意。雯兒拜我為義祖,她的婚事由老夫作主。”

此話出口,雲震與雯兒心中暗暗著急,高華夫婦更是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接口。

頓了一下,王屋老人又道:“老夫那親孫女兒石可玉,也與雲震相聚甚歡,他倆本是師兄妹,雲震娶雯兒,便得要娶石可玉,否則,老夫兩個孫女,一個不嫁。”

高華夫人忽然笑道:“老人家,妾身也不同意哩!”

王屋老人眼睛一瞪,道:“你不同意?那好辦……雯兒,小玉,統統過來,跟爺爺回王屋山去,咱們不希罕。”

這倒真是不錯,嫁不出去撒賴,賴不出去索性要將—兩個孫女統統帶走了。

隻聽大笑之聲嘩然而起,在場之人,個個捧腹大笑,便連素來穩重的高華夫人,也不禁掩口笑出聲來。

笑聲漸落,高華夫人微微笑道:“老人家,您將妾身的意思弄錯了。妾身是說,老人家有兩個孫女,妾身隻有一個女兒,豈不太吃虧啦?”

王屋老人愣了半晌,倏地恍然而悟道:“哦!原來如此,何不明明白白地講?……玉兒,拜啊!拜幹娘。”

這一回,二女心下安定了。但見雯兒拉著高華,向她母親身邊走去,小玉本就站在高華夫人身側,她整了一整衣襟,滿臉笑容地拜了下去,道:“女兒可玉,參見義父義母,願義父母增福增壽,四季如春。”

這妮子心中歡樂,口齒也越發伶俐了。

高華夫婦一左一右,眉開眼笑地將她扶了起來,尚未來得及說幾句話,那邊王屋老人已自歡呼道:“成啦!成啦!張大俠,你怎麼說?”

張鑄魂笑嘻嘻道:“老前輩垂愛雲震,那是雲震的造化,晚輩還有什麼話說。不過,晚輩四海為家,兩袖清風,雲震又複幼失怙恃,這份聘禮……”

話猶未畢,王屋老人已經截口道:“武林人物要什麼聘禮,隻要孩子心意相投,終身相愛就行啦!”

高華接口說道:“老前輩說的是,武林人物講求情投意合,金銀財寶,俱都是身外之物,算不了什麼。”

張鑄魂胸懷大開,朗聲笑道:“既然如此,咱們一言為定了……”

話聲一頓,目注雲震,又道:“震兒拜見嶽祖父與嶽父嶽母,自今而後,你要自知珍重,莫要辜負長輩對你的愛心。”

於是雲震便由梅蕙仙陪同,分別向王屋老人及高華夫婦行了叩拜之禮;雯兒與可玉,也由高華夫人帶領,叩拜了張鑄魂。一樁武林佳話,便在天下群雄的眼下形成,也在群雄的嘴裏漸漸傳了出去。

這時,落日銜山,滿天通紅,好似為這一男二女結成佳偶,送上一幅豔紅的羅幛,祝福他們之喜。

武婆婆也樂開了,暢聲笑道:“走啦!走啦!惡魔已除,天下太平,雲震,跟老婆婆回大盆山去。”

那一本和尚又挑眼了,隻聽他哈哈一笑道:“婆婆,雲震娶了媳婦,還要叫他陪著婆婆麼?”

武婆婆藤杖一頓,霍地—杖擊去,怒吼道:“好哇!賊和尚,你又惹我老婆子,老婆子打爛你的屁股。”

一本和尚哈哈大笑,遠遠避了開去。

群豪一見,也是哈哈大笑,紛紛下山,各自奔向歸程。

高華重新將羅侯公子挾在肋下,問夫人道:“貽妹,咱們走一趟關外,好吧?”

高夫人睇了他一眼,問道:“關外回來哩?”

高華先是一怔,繼而大笑道:“好!好!回家,回家,這該行了吧?”

高夫人偌大年紀,竟也臉紅了。

張鑄魂見了,不覺微微一笑,側臉凝注梅蕙仙,悄聲說道:“天下太平了,仙妹陪我回華山去吧!”

梅蕙仙心裏舒服,臉上可是燒得很,好像那通紅的陽光,全照到她一個人臉上去了。

於是,大大小小,全都有了歸宿,武林之中,也因此寧靜三百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