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打罵聲中過了一天又一天,小學似乎習慣了這種生活,每次吵大發了,他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裏,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然而,在小學十歲那年夏天,他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了。那年夏天,天像漏了,總是淅淅瀝瀝地下雨,墨汁樣的黑雲晝夜翻湧,一團一團的,令人心裏慌慌的。小學心底也有一團這樣的黑雲,常使他不知所措——那就是他在媽媽隱秘的抽屜裏發現一張照片:一個男人親熱地摟著媽媽的腰,媽媽靠在男人肩膀上,臉上春風蕩漾。小學生氣了,媽媽的腰隻有他和爸爸能摟,怎麼能隨便讓陌生人摟呢。小學不敢把這個秘密講給尚富有,他知道那樣後果很嚴重,就當機立斷燒掉相片。燒相片的時候,小學忽然覺得爸爸是一隻可憐蟲,媽媽背著他和陌生男人照相他都不知道。
在小學焚燒相片不久,尚富有酒後駕車與一輛中巴相撞,中巴車上兩人受輕傷,尚富有脾破裂、下肢多處骨折、右上肢截肢。小學去醫院探望爸爸,令小學驚懼的不隻是爸爸身上插著各種粗細不一的管子,還有媽媽的哭聲,奶奶的哭聲。兩個女人的哭聲讓人錐心裂肺,膽戰心驚。小學膽怯地貓在媽媽身後窺視病房裏的醫生和護士,他們麵無表情,穿著白大褂,幽魂般出來進去。小學聽醫生對媽媽說:“病人的性命是保住了,其他生理功能恢複得如何就看他的造化了。”張虹的眼睛哭得腫成一條縫,手帕濕了一條又一條;奶奶嚎啕大哭,邊哭邊指著兒媳婦破口大罵:“喪門星!富有出這樣的橫事,都是你的事!”奶奶越罵越瘋狂,最後竟然張牙舞爪地向張虹撲過來。張虹被激怒了,怒發衝冠,迎戰。她們如同兩隻發狂的野獸相互廝打起來,小學嚇得不敢哭出聲,身子緊貼牆壁,像隻四麵受敵的壁虎一樣。十歲的小學見證了兩個失去理智的女人之間最殘酷最絕望的鬥爭,她們所向無敵,越戰越勇,奶奶白發紛散,媽媽衣衫不整。小學看累了,縮在牆角,像一隻受傷的小鳥,瑟瑟成團。
四、經醫院大力救治,尚富有死裏逃生,身體日愈康複。他特意選擇日曆是紅色的周日出院了,到家後才發現張虹失蹤了。關於她的失蹤,有許多版本。有人說,張虹和王浩遠走高飛了。有人說,張虹隱名埋姓在廣州做生意呢。有人說,張虹看破紅塵遁入深山老寺削發為尼了。
自從媽媽失蹤小學總是謹慎地戒備著什麼,很少出去玩耍,本是個雲淡風輕的午後,因他的出現情形就大不同了。那些流言蜚語的轉述者眼睛精亮,逮住小學問個不休。小學,你媽不要你了吧?小學,你媽給你打電話了嗎?小學,你媽是不是跟人跑了?一個又一個問號,像鐵錘一樣把小學砸懵了。他轉身想跑,卻被一個滿嘴鑲金牙的老太太拉住,她先是疼愛地摸摸小學的頭:“多可憐的孩子,這麼小媽媽就不在身邊。”她的充滿溫情的話讓小學眼裏汪出淚水來。接著老太太似乎受到某種鼓勵,不再拐彎抹角了,幹脆痛痛快快地說出她的心裏話:“小學,你媽走這麼長時間也不聯係你,是不是死了呢?”小學知道此時的軟弱和沉默無疑會助長老太太更惡毒的猜測和信口開河,他就甩開她的手,一字一頓地回敬她:“你、媽、才、死、了、呢!”老太太沒想到小學說話這麼衝,衝得她直翻白眼,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似的。老太太的反應讓小學窺視到這句話的殺傷力,他來了壞勁,故意尖著嗓子又重複一遍剛才說的那句話。老太太受不了,咧開嘴開嚎了,金牙燦爛無比。她邊哭邊數落小學:“你這小破孩咋說話呢?我五歲時媽就病死了,我那可憐的媽——媽——呀!”“哭吧,把你的大金牙都哭掉了才好呢!”小學心裏恨恨地詛咒著。
從那以後,小學寧可窩在家裏忍受失去一隻胳膊的尚富有越來越暴戾的脾氣,也不想出去玩。起碼家裏隻有一個尚富有,而外麵有無數個尚富有,令幼小的他招架不住。尚富有呢,把對張虹的怨恨全部發泄到小學身上,他會借助拐杖的力量把一桌子菜全掀了,會把小學剛喂到嘴裏的稀粥吐出來噴到他臉上:“小雜種,不用你管我,滾犢子!”而小學奶奶像背經典台詞一樣,雙手“啪啪”地拍著大腿,接著爸爸的話,怨聲四起:“我這是造什麼孽呀!天老爺,睜開眼吧。”小學抹去尚富有噴到臉上的飯粒,小脖一梗,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硬生生地把眼淚逼回去。
有一天尚富有說饞魚了,奶奶就做了糖醋魚。兩杯散裝二鍋頭進肚,尚富有就開哭了,是那種毫無顧忌地哭,像一隻失戀的公狼在嚎叫,令人毛骨悚然。哭累了,他又唱上了,那憂傷且不堪入耳的歌聲,在他的唇髭當中回放,拖著陰陽怪氣的長腔,一遍又一遍。哭累了,唱累了,尚富有呆滯地擠兩下眼皮,拍桌子對小學吆喝:“小雜種!再給我倒上!”手剛捏起酒碗,頭卻一歪,趴在桌上鼾聲如雷。尚富有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奶奶的積怨又像狂潮似的一浪跟著一浪撲來:“天老爺啊,睜開眼吧,我這是造什麼孽呀!”小學不願聽奶奶嘮叨,什麼天老爺啊什麼造孽啊就這兩句,一點新意都沒有。可不聽也得聽,他是奶奶唯一的聽眾,奶奶衝著他說,還把唾沫星子噴他一臉。“喝吧,哪天喝死了,我就省心了。”奶奶好像不怕死,把“死”字成天掛在嘴上。實在受不了奶奶的嘮叨,小學就打開電視看動畫片,奶奶卻跟在他身後,不依不饒:“有啥好看的!一個電字好幾角,可別像你那死媽,就知道享受。”“看個電視都能跟媽媽扯上,這哪跟哪啊。”小學心裏發著怒,卻不敢言,閉了電視悶悶地躺回自己的小床上。小學是爸爸奶奶的出氣筒,不高興時他們隨時隨地向小學開炮,他那顆清純、稚嫩的心靈早已被惡毒之語侵蝕得千瘡百孔,不堪一擊了。當小夥伴們跟著父母去遊樂場玩的時候,當同學們坐在燈下安心地學習的時候,小學卻在承受莫名其妙的拳頭和無休無止的辱罵。每天生活在惶恐中的小學小心地走路,小心地說話,小心地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