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的炙熱眼波中遲疑了。她還那麼小,什麼都不懂。
她不知道他跑去外頭辛苦背柴草,結果好不容易換來的藥湯被她哥哥一口喝盡時,自己頹然的心情,還笑嘻嘻安慰他說,這類藥材冥王府應有盡有,不用他去籌措;她也不知道就在替她擋箭的前夜,他出去買書,結果被第八層地獄的二王子兜頭撞見,硬是在街前捏著他的下巴戲弄了一番,臨走前還不忘輕薄兩句,說是等公主殿下玩膩了,不妨轉道去他家王府中承歡。
還有,剛才她的親爹來過了。
這些話無從說起,說了她也不會懂,至多拍著他的背安撫,然後說些冥王府有這個有那個,什麼都不用怕的胡話。
就在他躊躇之間,小姑娘偷偷將冰涼的雙手放入他的懷中,臉上露出憨憨的笑,教他抗拒不得。
三分親昵之下,他憶起自己有過的雄心,男子漢大丈夫,空有滿腹經倫,亂世之下,卻找不到一處地界容他報效,也無從金榜題名,錦衣重裘讓公主同他一起走。
書妖緩緩闔上眼簾,肅然道:“綠華,我們私奔吧。”
女子的小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衫子,害得他連著一陣咳嗽,才壓下到了喉間的一口濃血。
血腥氣蔓延,混著藥香,自己就像在古戰場被拖回來的活屍。
綠華驚疑而又不解地問他:“私奔去哪裏呢?”
“天界。”
“地府不好嗎?還是書妖哥哥不再喜歡這間小屋?”她咬著唇,一副嬌花狀。
他沒有把握,帶著她去天界,要靠什麼營生。
“綠華,若你不與我私奔,我們隻有就此別過了。”
女子的眼裏盈滿了清霧,幾乎承載不下他的那句重話,當下哽咽地回複:“去哪裏,本宮都會跟著書妖哥哥的。”
書妖的影子在雪地裏拉地很長。
他舉著一片葉子嗚嗚地吹著,野地裏曲聲幽怨,那些小鬼也聽不見。
忘記了自己的來處,也不記得自己因何得來一身的傷,他夜夜都像嵌在灰暗天地中的薄薄皮影,蹲坐在升仙台邊守望。
天界的花應該是色彩繽紛的吧。
隻願來年,小公主依偎在自己懷中,兩個一齊飲著青梅酒,月下賞曇花。
影衛
最近神教黑衣影衛府來了一個新丁。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荒山野嶺裏的影衛們每一個都蒙著麵,誰都不認得誰,新丁投進去,不過幾個月的曆練,就成了熟諳規矩的前輩。
這個新丁已經是第四回被罰跪在練兵場的營旗下。
他運氣不好,夜幕早已沉下,這時節,半空忽然就飛揚起了鵝毛大雪。
雪粒覆蓋在漆黑的影衛製服上,一點一點閃著光化去,成為幾道水流,蜿蜒往下,在他的膝邊彙成兩個小水窪。
也有雪粒飄在他的眉睫上,濕化了男子眸中的餘溫,空洞地投射到燈籠下雪花肆意之處,望得久就仿佛是在用目光刻字。
司衛長環臂立在他身前。
不過數月的功夫,新丁的身軀已經不再像頭一次,罰跪剛剛喊停,就轟然往前倒地;如今的他即使是在嗬氣成冰的夜裏,也照樣將一杆腰挺得筆直。
“知道錯了沒有?”司衛長按照慣例,要問這麼一句。
猶記得第一次,倒地的男子被拖去了後營,用一大桶涼水澆過去,那雙漆黑的眼睛慢慢睜開,無論怎麼問,一概咬著牙關不肯應承。
直折騰到寅時,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猶自不肯認錯,啞著喉嚨倔強地一遍遍回答著:“屬下不知錯在何處。屬下無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