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飛星入夢(1 / 1)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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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夜,寒食月圓,百鬼夜行。

這扇漆黑的大門每年隻在這一天開啟,漫天潮水中,她一襲縞衣緩緩走向門內。

門內有的,是世人無不覬覦的財富、青春、美貌、滔天的權力。

有所圖必有所償。

走進去就代表著冠上永遠無法擺脫的汙名,連爛泥一般的無賴都可以唾上一口,用最肮髒的字眼辱罵她,稱呼她,給她定價,與她共度春宵。

無論一百錢、三五兩還是千金萬金,如果門裏的人需要她都必須出賣自己,這規矩亙古如此,無人能改。

城外三十裏,有人打馬狂奔,這匹大宛良駒已經口噴血沫,若不是臀上鞭痕累累,早已癱倒路邊。

城內酒坊有人連灌下十五壇烈酒,隻求今夜一醉。

門內的玲瓏寶塔之上,有人歎息一回,冷笑一聲:她終究也來了。

世間的事,無論其後多麼喧囂盛大、如何變幻無常,尋根究底,常常隻緣自一場無人知曉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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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頂烏色小轎,前後跟著幾個仆人老媽子,不徐不疾從城中大道拐進一條小巷,風塵仆仆似從遠處趕路多日而來。轎裏一個四五歲的小童在乳娘跟前撒嬌:“阿姆~怎麼聽不到嘣嘣了!”她說的嘣嘣,是剛剛街邊人買的撥浪鼓,她自小一直住在鄉下祖宅,身邊隻有下人每日送來一粥一飯,是以不解世事,見識全無。

“小姐坐好!動來動去的碾得我身上疼。”臨行前才雇來的婦人推開她抱怨道,“轎子都要被你踏穿了。還一品老爺的千金呢,什麼都沒見過!嗐。”她嘀咕起來,撩起小窗的布簾瞧了瞧,四下裏行人已經稀少。她把孩子放下,自己斜靠在角落裏打起瞌睡。

小童一落地就趴在小窗口,墊著腳使勁向外看。令她大失所望的是,剛才一瞥之中看到的熱鬧的城門口小攤販一個都沒有了。所見之處隻有灰色的院牆和粗壯的樹幹,空氣中沁人心脾的花香隨著清風飄過來,她貪婪地深吸一口氣,突然耳中敏銳地捕捉到清脆而細微的鈴響。

花香戛然而止,一股濃重的腥臭撲麵而來,但她仍然執著地皺著小鼻子張望著,映入眼簾的是在樹蔭下休息的一隊駱駝商人,精壯黝黑的男人中胡漢混雜,靠著駱駝席地而坐姿態鬆弛。

她本能地避開他們狡猾而放肆的眼神,突然注意到有匹駱駝下麵的破被褥裏似乎有個活物在蠕動,仔細看去竟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

他像是剛睡了一覺醒過來,伸了個懶腰睜開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在那之前他不過是一個肮髒散漫的小乞丐罷了,但他注意到轎中有人死死盯著她的時候,幽深的瞳孔裏散發出野獸麵對威脅時咄咄逼人的目光,這其中包含著他運用尚不純熟的蠱攝之術——拿這小童練練手也好,他想。

她本應被那眼神奪了三魂七魄,此刻卻毫發無傷地笑了,像白鴿以柔軟的胸膛迎上了刀鋒。

對他而言,剛在水井邊洗去滿身血汙打了個盹,這爛漫一笑得來得太突然,也太溫暖。

轎裏飛出一顆彈珠。他嗾地出手,無聲無影地接下,沒有驚動任何一人。低頭看時,手心一片溫熱,她擲過來的是一塊再平常不過的卵石,借她的手,以時間和孤單打磨得邊角圓潤,石頭也帶點玉的晶彩了。

抬頭時轎子已經漸漸遠了,小窗裏的人卻還執拗地探著腦袋朝他揮手,仿佛剛剛送別的是一位老朋友。旁邊走過一個人拍拍他的肩膀,“什麼東西?”攤開一隻布滿燒焦疤痕大手。

他似極不情願地從袖中掏出一顆珠子,熠熠的光輝在白天也讓人眼前一亮,他恭敬地伏下身體,雙手奉上:“義父恕罪。”被他稱為義父的這個人看也沒看,接過寶珠隨便塞進自己的腰帶裏:“這點東西倒也不值什麼,你藏了一路,不就是想看看我會不會罰你?一千次拔刀,做完了才可以吃飯。”又拍了拍他的頭走開了。

此時他才聽見自己懸著心又撲通撲通跳起來,轎子已經消失在街角,而那顆小石子已經滑進衣袖的深處,冰涼地貼著肋骨。他極慢地坐回到自己那一堆不辯顏色臭氣哄哄的鋪蓋中,盡力向駱駝肚子下麵擠,確定沒有人注意到他才小心翼翼地隔著衣服撫摸著這塊小石頭。

從來沒有人給過他任何東西,他所有的一切都要靠搶,殺,尖刀挑進肋骨,手指捏碎喉嚨。殺過的人他都清楚地記得,五十五個人,五十五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

但他知道遲早有一天他不會再記得每一個他殺死的人,隻剩下數字累積。

現在卻多了一顆石頭,一個對他笑的人,於他簡直荒唐!

他卻不知自己的蠱攝把她往後平和無憂的夢境都碾成了碎片,如果知道,他會不會後悔這一天的相遇?

宿命之輪開始轉動,十年之後,摧枯拉朽,無人能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