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赤瀾十七歲生辰。那一日,她被那幫平時都見不著人影的長老們如影隨形地跟著。已經聽了一個月的教規及教務,閱過無數的卷宗。已近子時,她才拖著一身疲累回到兼倚閣。朝先生的房間看去,漆黑一片,想是早就歇下了。回到聽雨莊後,她與先生雖然是一牆之隔,卻難得見一麵。
走到自己屋門前,拍拍身上的落雪,推門進屋。冷風灌入,屋內燭影微微一晃,她猛地抬起頭,看見青紗帳後坐在桌前的那個熟悉的身影。
“先生!”她展開笑顏,腳下快走兩步,撩開紗帳。
燭影將目光從燭火上移開,緩緩站起身,麵帶微笑望著她。赤瀾立在那兒,忽然不知該說什麼,或許是話太多不知從何說起,或許一切盡在不言中。她輕輕抿了抿嘴,微微低著頭,走到他跟前。燭影手指輕顫,稍稍猶豫,還是伸出手。
“好涼。”他將她的手捂在手心。
聽得腳步聲,幾個丫頭端了熱水進來。燭影鬆開手,回身在一旁紫檀木雕雲龍紋的榻上坐下。赤瀾走到一邊,丫頭上前給她脫去外衣,又服侍她洗漱,一切完畢後都退了出去。
赤瀾捧著手爐在燭影身邊坐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稍稍偏過頭看他,卻見恰巧跌入他眸中,她心裏一跳,竟忘了躲開,隻是呆呆地看著他。直到燭影抬手撫上她披散下的青絲,說:“又長大一歲了。”她才回過神來,稍稍低下頭。
幼時,她會比劃著自己的個頭,在門框上刻下一道道的記號。不知從何時起,那個記號換作了先生。刻意湊到先生跟前,從隻夠到他胸前,到高至他的肩,他的頸……
“莊裏沒有糖葫蘆。”燭影忽然說了一句。
“我早就不吃了。”她低聲反駁。
燭影輕笑一聲:“好,不吃……吃過藥了麼?”見她搖頭,他伸手從枕邊拿起一個小玉瓶。瓶塞一打開,空氣裏便彌漫著奇異的芬芳,從中倒出一顆藥丸,送入她嘴中。將她仍是有些涼的手,連帶手爐捧在手裏。
坐了一陣,二人無話可說,他道:“不早了,快睡吧。”說罷便鬆開手,起身要走。可她卻反手一抓,拉住了他。他腳下一滯,遲疑著轉回頭來,眯縫著眼看她。
她悶聲說道:“先生能多陪我一會兒麼?”
燭影緩緩抬手摸摸她的頭,道:“睡吧。”轉身,仍是要走。
赤瀾孩子氣的朝他後背瞪一眼,還是放軟了語氣,道:“我身上不舒服。”
燭影停下腳步,卻不轉回身。過了會兒才聽他淡淡說道:“凝元功至陰至寒,最好還是別練了。”
見情形,赤瀾泄了氣,輕踢開鞋子旋身上了床,麵朝裏閉眼躺下,手爐隨意置在一旁。
燭影稍稍回過頭,看看床上之人,眉頭輕擰,心頭湧起萬般思緒。站了一陣,終於轉過身,緩緩走至床畔。撿起手爐,抓起她的手,一起捧進她懷裏,一手扯過被子給她蓋上,自己則挨著她斜靠在床頭。
赤瀾沒有動,直到手爐和先生的體溫讓她的身體有了暖意,她才小心翼翼轉了個身,縮進他的臂彎裏。吸一口氣,嗅得先生身上淡淡的蘭香。她曾問過先生,先生說那是他家鄉的味道,他家鄉的秋天,空氣中彌漫著蘭花的清香。心緒慢慢平複,她輕輕往他身上靠了靠,也感覺到先生收緊了手臂。
“先生。”
“嗯?”燭影輕應一聲。
“先生可知道‘兼倚’的意思?”
“兼倚……芳根兼倚,花梢鈿合。連理海棠……”說至此,他忽然噤聲。兼,鶼也,比翼鳥。
她又嚅囁道:“先生還記得當初自己說道話?先生說,隻要滿了十五歲……”便隻能和丈夫睡了。
燭影眸光顫動,又何必再招惹她……眉頭已緊緊鎖起,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徐徐吐出,以平靜的語氣輕言一聲:“記得。”
懷中之人嘴角揚起甜蜜的笑,往他懷裏鑽得更深了。她心中的丈夫,怕是早已認定。
燭影卻是眉頭一皺,目光微顫,眼裏竟閃出了淚光,聲音依舊輕緩:“睡吧……”聲音不由發顫,急忙住口。眼睫輕顫,眼角落下一顆淚來,順著臉頰緩緩流下,滴在肩頭。
她懶懶說道:“等我睡著了,先生才能走。”
燭影閉上眼,輕應一聲:“嗯。”
待心緒平複些許,他睜開眼,緩聲問道:“若是有一日,燭影不在了……”雙臂輕攏,將她摟得更緊。此時,懷裏的人已經睡著。
屋簷下,一團黑色的身影。冷峻的麵龐猶如千年不化的冰雪,死水一般的目光看著夾風的漫天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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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天水教最大的事,便是新教主的繼任大典。因為一日未舉行大典,就意味著天水教一日沒有教主。而要舉行繼任大典的前提,就是教主的大婚。在長老們的安排下,婚典及繼任大典的一切事宜皆已準備妥當,並且已經召喚了三艮、五行、四象二十八宿。不出三個月,各地代表即使身在天涯海角,也都能趕來。
原本商家傳人的婚嫁大多是遵循“附遠”之則。即與其他豪門貴族建立姻親關係,擴大宗族的勢力範圍,商師逆與侯氏、羅氏皆是如此。而到了赤瀾這兒,因父親商師逆一句話,給了她選擇的自由。
下過一場春雪,聽雨莊著上一身銀裝。竹子被雪壓彎了腰,有些甚至不堪重負已經折斷。雪地裏,燭影身披黑色的鬥篷慢慢行走,手裏抱著一張薄毯。繞過一片假山,走進一個山洞,進到牢房內。來到關押信夫人的牢房前,將薄毯塞了進去,又從懷裏掏出一瓶藥放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