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瀾負手而立,聽得背後一聲冷淡的“二小姐”。緩緩轉過身來,看見兩個中年男子並排立在堂中,臉上是幾分客氣的笑意,可眼中那隱隱的輕視與敷衍還是掩飾的不夠好。是啊,這“二小姐”,確實虛得很。
她淺淺笑著,好似瞧不見他們的不恭,不卑不亢地開口:“井宿領,軫宿領。”雖著了女裝,可那姿態語氣卻是桑玉指的,透著男兒的氣魄,這叫井木犴、軫水蚓二人不由一愣。
“不知二小姐駕臨鄙宿,有何指教?”井木犴先開了口。
赤瀾嘴角依舊掛著淡淡笑,道:“指教不敢,赤瀾是來請二位宿領幫忙的。”
井木犴、軫水蚓二人領赤瀾進屋,燭影走在一旁。聽得她問:“你們可有聽聞近來朝中哪支軍隊有動靜?”
“軍隊?現下朝廷不是專注於鎮壓乃顏餘黨嗎?”井木犴有些納悶的抬眼看赤瀾。
來到桌前,軫水蚓奉上一張圖紙,一邊指點一邊講著,“……教主行程大致如此安排。”
她仔細看了一番,思忖道:“他們是想趁著教主出巡二十八宿,於半路下手……會稽山……難道是在此處?”伸手在紙上畫了個小圈,指尖過處落著著“仙霞嶺”三字。
“如無意外,教主應是十月十九日到達仙霞嶺。”軫水蚓道。
“宿領。”門口有人來報。
井木犴抬頭問:“怎麼樣?”
來人報:“好些幫派早就南下了,吳山派算是晚的一撥了,飛鷹鏢局也剛剛經過。”
“來不及了。”赤瀾低聲自語,忽又眼珠一轉,“他們先到會稽山,再從那兒走……十月十九……仙霞嶺……還好,速度不快,興許還來得及。”
聽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井木犴、軫水蚓互相看看,眼中都有些不解。這時,赤瀾目光離開地圖看向他二人,道:“你們馬上派人通知周圍各宿南下,然後通知江南一帶各宿,還有仙霞客、野貓、三怪……也給聽雨莊送去口信。趕在教主到達仙霞嶺之前,在仙霞穀彙合。”
井木犴、軫水蚓互望一眼,臉上皆有懷疑,隻知武林有異動,教主怕是有難,急需去救護。看赤瀾臉上那令人感歎的傲然與自信,姑且聽她一回吧,畢竟若是真出了事,誰也不好過。若是此次自己當能真立下點功勞,那便更好。
“井宿領先下去安排一下,明日便啟程。”赤瀾嘴中吩咐,井木犴躬身道一聲“是”,便轉身去了。她轉而對軫水蚓道:“軫宿領,準備紙筆。”
燭影搖曳,赤瀾趴在桌上看先生寫字。這時候,她不是人前的那個桑玉指,自是不必作什麼都一板一眼。燭影一邊寫,一邊時不時瞥她一眼。明明眼皮已經沉得抬不起,她一眨眼,眼睫一扇,又睜開了。她看著他寫的每一個字——就像會試時碰上一個嚴厲的監考官,死死地盯著考生作答。
“不去睡?”燭影停筆問。
她強打著精神,道:“等你寫完。”
他輕輕一笑,拉長了聲音:“寫完了。”
她直起身子,拿起信紙來看。極小的字密密地排在紙條上,顯得有些擠,但卻十分整齊:
仙霞何事名仙霞,巔末得之神仙家。
此山南來絕高峻,上插雲表參天涯。
群仙遊宴絕頂上,不飲煙火湯與茶。
朝餐赤霞吸其英,暮餐黃霞咀其華。
日傲煙霞為洞府,不踏塵寰寸泥沙。
後躅躋攀不可得,危梯峻級頻谘嗟。
高人欲解行者疲,掇作好語清而嘉。
故取仙霞起人慕,非以仙霞為世誇。
流傳歲月浸久遠,此意零落說又差。
謂酌流霞固淺陋,謂著霞衣亦浮葩。
我來登陟動幽趣,愧無灑落清襟懷。
聊寓數言代嶺記,未可例視為南華。
她歪著腦袋,問:“是說仙霞客嗎?”看看下麵,還有一首。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審完了?那就快回去睡。”燭影推她出門。替她披上披風,一同步入月色。行走間,他開口問:“姑娘要趕去救教主?”
“才不是。”她負氣似的低聲說道,“他身邊不是有那厲害的夫人兒子嗎,還要我去救?”
“哦?那姑娘此番是何意?”
她聲音一沉:“我要讓他知道他錯了。”
他暗自歎息,一路沉默,直至送到她房門口。她走進屋,回身正要將門閡上,可他卻突然抬手抵住門。她又打開門,抬眼看他,等他說話。他卻好似猶疑萬分,緩緩伸出一隻手,輕附上她的手背,低沉的問道:“何謂對,何謂錯?”
她微微一怔,道:“你是先生,我是……”
“有些道理,學生比先生明白。”他抬眸,看著她的眼瞳。
他沒有眯起眼,她第一次稍稍看清了些先生的眼睛——黑色的眸子深沉幽遠,有些東西浮浮沉沉,讓人看不清、抓不住。眨眨眼,她道:“我卻一點也不明白先生。”
他忽然一聲輕笑,嘴角微微揚起,勾出柔美的弧線,眼睫輕垂,那雙眼又變得細長,“姑娘早些休息,燭影告退。”躬身作一揖,轉身離去。
赤瀾卻立在那兒,怔怔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他轉身的刹那,她在他眼裏看見了水光……那是,淚?原以為自己與先生相依相隨這麼些年,最是相知,可如今看來,卻仍是不了解。
默默將門合上,心中胡亂想著。先生真懶,懶得連眼睛都不願睜開,隻有細細長長一條縫。那條縫之後是什麼?
***
千岩竟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會稽山一派好風光,來往之人也較平日裏多了許多,可人人眼中卻不見這好景致,因為他們不是來賞玩的。
寬敞的大堂內,沂山派年默成與會稽山信夫人坐於上首,其他門派的人列座兩邊。人還紛紛往裏走,沒什麼人大聲說話,可許多喁喁細語湊在一起便成了蜜蜂一般“嗡嗡”的叫的。
“師父。”年默成旁邊的少年在他耳邊輕聲道,“三清觀的人還來不來啊?我還要扮成圓缺……”
“別說話!”旁邊信風揚身形一晃,走了過來,壓低著聲音,“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假的不成?”那少年忙住口,直身站到一旁。信風揚目光掃著四周,道:“看樣子,他們不會來了,這幫道士很難對付啊。”
堂下左側坐著五鎮派另三派掌門——當中有兩人數年前在沂山已露過麵:麵色黝黑的,是吳山派掌門朝天嘯;模樣斯文的,是霍山派掌門洪符術。另有一六旬長須老者,便是閭山派掌門索竟。
右側連著三位麵宇軒昂的男子,不必說,自是武林三大世家——左丘、蘇家、顏門:為首者五六十歲,頭上已然有幾縷銀絲,他便是左丘義;其下首者,年輕一些,白淨麵皮,一撮短須,他便是蘇文卿;再往後者,還年輕些許,眉長目秀,神采內斂,此人便是顏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