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雲低垂,蒼黃欲沉。吱呀一聲,一個丫鬟將窗戶關上。另一丫鬟拿火棍在火盆輕輕一撥,炭火一下子旺起來。
一大一小,兩個白色的身影並排坐在案前,案上置一琴。素指七弦,清音繚繞……此曲對赤瀾來說,再熟悉不過。她眉頭微擰,突然捏起拳頭捶在琴弦之上,琴聲一陣錯亂。燭影手上一頓,自弦上緩緩收回,側頭看她。
她陰沉著一張臉,比起外邊的天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等他開口問,便聽她吼道:“你要再敢彈這支曲子,我斬了你的手!”言畢,狠狠瞪他一眼,起身跑開。門一開,冷風霎時灌了進來。
燭影看著門口,愣在那兒半晌,才徐徐站起身,向門口走去。出了房門,再出院門,穿過回廊,走過一個光景蕭條的花圃,來至一片梅林。目光向四周掃了一圈,最終落在一座假山上。提步繞至另一邊,低頭看著小石洞內坐在地上的那個小小身軀。
見人影晃過,她反倒抱膝往裏縮了縮。燭影蹲下身,輕撫她的頭,問:“怎麼了?”誰想她抬起手來,一把將他的手拍開。
一陣風起,夾著點點濕意,拂在臉上。沉默之間,天已落下雨點。燭影轉頭看看天,陰沉沉的,怕是下不了一會兒雨便要下雪。隨著風,冰冷的水滴打到臉上,她不由身子一顫。
“躲進去些。”他提醒一句。赤瀾便將身子往裏縮了縮,有假山和燭影擋著,雨倒是淋不著她了。他再一次輕聲問道:“梅花三弄……你不喜歡?”
她低著頭沉悶了好一陣,抬頭看他,卻見他的頭發已經被雨水濡濕,身上莫名起了一陣寒意。嘴唇一動,終於開了口:“娘……總彈《梅花引》。”微仰著頭,圓圓的眼睛,兩隻點漆黑眸,映著他的臉。
燭影的表情稍一滯,唇角微揚,問:“想娘了?”
赤瀾低下頭,又不言語了。沉默了一陣,身子輕輕往外挪了一點,停了一會兒,又接著往外挪了挪,直至觸到他的衣擺。
看著她鬢角細發在寒風裏顫抖,倒惹起人的憐惜來。他張開手臂,將她輕擁入懷中。一縷濕發落在她臉上,涼意滲人。直到他渾身淋了個透,天上落下雪糝,凍得他嘴唇發了紫,她似乎才滿意,起身跟著先生回去。
江南雪,輕素減雲端。三千世界銀成色,十二樓台玉作層。
燭影坐在案前,隨意地翻閱書卷。一旁小爐上,紫砂壺內茶水漸漸沸了,滿室生香。原在床邊收拾的丫鬟走過來,捏一方白帕提了壺,將茶水傾入白瓷梅花杯,水漸漸滿起。
他伸手去拿,卻突然縮回手掩住鼻口,“啊啾!”打了個噴嚏。必是昨日淋雨,著了涼。不再喝茶,起身回床上躺下。
不多時,一個紅色的身影出現在床前。燭影緩緩睜開眼,竟覺得有些頭昏腦漲,又閉上眼,聲音沙啞道:“燭影今日怕是不能教公子彈琴了。”
“真是沒用,這麼容易生病。”床邊的人沒有一句的關懷的話不說,還抱怨一句。
燭影睜開眼看著她,丫頭正給她脫去外麵的紅披風,露出裏麵白狐皮的坎肩。他低聲說道:“有你這樣的當徒弟的麼?”她竟也不想想,他是為了誰大冬天的淋雨病倒的。
她反問:“我怎麼了?”
他道:“尊師重道,懂不懂?”
她眉毛一挑:“不懂。”
他撇撇嘴,道:“程門立雪,可聽說過?”見她不以為意,又接道:“前朝有個叫楊時的人。一日,他與同門遊酢向程頤請求學問,卻不巧趕上老師正在屋中小憩。楊時便勸告遊酢不要驚醒老師,於是兩人靜立門口,等老師醒來。頃之,天飄起大雪,遊酢實在凍得受不了,幾次想叫醒程頤,卻都被楊時攔住。直到程頤一覺醒來,才赫然發現門外的兩個雪人。程頤深受感動,更加盡心盡力教楊時。楊時不負重望,終於學到了老師的全部學問,世稱‘龜山先生’。”
聽罷,赤瀾往窗外瞥了一眼,又回眼瞪他,道:“你是要我去外麵站著淋雪了?”
燭影輕笑:“當然不是。”
“那你想怎樣?”烏黑的眼眸略懷挑釁之意。
他在屋裏看了一圈,目光定在桌上的騰著熱氣的藥碗上,道:“你就服侍為師喝藥吧。”
丫頭聞言,偷偷一笑,連忙低下頭,端了藥送至床邊,提醒道:“公子小心燙手。”
聽言,赤瀾臉上原本的薄怒忽然消失不見,反而掛上了一點笑意。接過藥碗,拿出了小勺,直接把碗往燭影嘴邊送。
“公子,燙!”兩個丫頭見了,一同開口。她們自是知道這個公子的刁鑽,也知道先生的溫厚。
赤瀾的目光與燭影冷冷對視,嘴唇一動:“去門口抓一把雪來。”
“啊?”丫頭有些不解,但不敢違背,應了一聲,拿個小瓷碟上門口取了些雪來。
隻見赤瀾接過小碟,將雪群都倒入藥碗裏,再將藥碗往前一送,笑道:“先生,不燙了,喝吧!”
燭影臉上仍是掛著溫和的笑,慢慢坐起身來,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她心口輕輕一點,道:“你說,你心裏除了你自己,還能容下什麼?”
他那輕輕一點,似乎從前胸戳入,貫過她的心,從後背穿出。又與他對視片刻,她忽然將碗往外一遞,“換一碗。”
不一會兒,另一碗冒著熱氣的藥送至赤瀾手中。她拿湯匙舀了一勺,放嘴邊仔細吹了吹,再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唇邊。
燭影張嘴喝下,雖是味苦,唇邊卻是勾起了笑意。赤瀾抬眸看他,問:“笑什麼,很好喝嗎?”
他仍是笑,“你試試。”
她有些懷疑的看看他,舀了一勺,吹了兩口。吐出舌尖隻輕輕一點,立馬就縮了回去。蹙起眉頭,將那勺藥送入他嘴裏。
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無嘩。放眼看去,冷清得沒有一個人。
一抹紅色的身影已經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身後留下一串密密的小腳印。白衣男子邁開腿,追上前麵的人。於是,身後又多了一串腳印,一串疏疏的大腳印。
小販臂彎裏圈著麥稈紮成的草把,上麵插著幾支糖葫蘆,騰出的雙手放到嘴邊嗬了口氣,使勁搓了搓。那雙眼睛是灰暗的,今日白出來一趟了。望向遠處,突然他的眼睛灰暗之中泛出點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