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到來時,王上躺在床上,已兩天兩夜粒米未進,許多人都預感到王上大限將至。帳外,平內備下刮磨好的卜骨,置於安靜的火苗之上,卜骨上半圓形的孔洞,正在安靜的向人們呈上神靈的旨意。
人們常說,將死之人總會心如明鏡,眼前會出現自己一生中做過的事,並且常常會做出懺悔。坊間就流傳著這樣一個著名的故事,當初協助商湯滅掉夏朝的伊尹,本是商方的開國元老,後來卻有了篡位的念頭,所以就像人們傳播國君太甲昏庸殘暴,鼓勵眾多諸侯造反,居然成功,太甲被放逐至桐居,伊尹自立為王。太甲隱忍數年,發展勢力,終於奪回王位。但留住伊尹的性命。因伊尹做國君時,不斷醜化太甲,以至於太甲的國君做得異常辛苦。伊尹臨死時,幾天未曾閉眼,非常後悔,吩咐後代子孫叫太甲來,想親自向太甲道歉。然而太甲不想原諒,拒絕見伊尹,伊尹含恨而終。
王上睜著眼睛向上望去,一旁的糟糠之妻王後哭得眼睛通紅。這些日子以來,王後一直陪伴左右,喂水喂飯,捏肩捶腿,瘦得衣衫都寬出好幾褶。大家跪在地上,都猜測商王可能也在懺悔,懺悔的對象肯定是哥哥盤庚。然而,王上斜過眼睛,卻是叫楚姬近前。
平內虔誠的拿出卜骨,卜骨已燒灰白色,這是牛的肩胛骨燒成,兩條錯落有致的紋理中飽含著人們對天神的敬畏。平內仔細解讀卜骨的紋絡,如是再三,得出一個結論——王上福壽延年。楚姬有些詫異,肩膀微微顫動。王後笑逐顏開,命人將溫好的魚湯端來。跪在地上的臣子王公互相遞一個顏色,對神靈的旨意有些懷疑。
果真,聽完占卜結果,王上氣色大好,黃昏時分可以坐起來。楚姬似乎很高興,回去之後就命人熬煮羹湯。當久子端著一碗熬好的驢皮膠湯出來時,楚姬端過來,雙手劇烈發抖。好不容易安穩的放在桌上,她讓幹粗活的侍女出去,小心從雕琢精美的木盒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白色陶瓶。氣氛變得緊張,陶瓶中的液體一滴一滴流出來,很快與湯融為一體。楚姬呼吸急促,忽然手一抖,大半瓶透明的汁液傾倒進去,她一慌,手沒有握住陶瓶,陶瓶掉在地上摔碎。久子嚇得大叫一聲。
“叫什麼,還不快收拾!”楚姬斥責道。
久子雙手顫抖,將地上的碎片清掃幹淨。然後把羹湯放到木罐中端著,隨楚姬往青龍殿而來。
太行雙賢此時正坐於王上榻前,三者相談甚歡。王上已經出乎意料的坐起來,與人聊天,全然不見前幾天被抽走靈魂的樣子。這病情真是有些詭異。男人們之間,談論的永遠都是家國大事,或論曆史久遠、談宇宙浩瀚,楚姬坐於側,索然無味,頻頻勸王上早些把湯飲下,免得涼了不好。在兩位賢士麵前,蒼老的王上變得自尊起來,有些不耐煩,畢竟關流與周什是他一直崇敬的人,想見一麵都異常艱難。“你盡可放著,何故頻頻催促,寡人一定飲下就是了。”
楚姬吃了寬心丸,點頭稱是,便告辭,拋下三個男子沉浸在家國情懷中。
深夜裏,王後到來的時候,王上正在床榻前自顧自開心。看到夫君開心,王後的眉頭也舒展開。女人的心思,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一日之內,雙喜臨門,王上覺得自己可以萬壽無疆,一度懷疑這是不是天神啟示自己的征兆。老人麵對死亡,往往十分恐慌,顯得不自然,壽終正寢的坦然和滿足在現實世界很少存在。“看王上氣色大好,臣妾的心也就放下了。”王後動情的說道。
好心情讓王上變得年輕,麵對著蒼老的妻子,從青春年少就入宮,溫和嫻熟,從不爭風吃醋,一來二去竟幾十年過去了,少年夫妻老來伴,王上心中泛起萬分憐惜,道:“王後,你這些日子陪侍左右,辛苦勞累,如今寡人好了,你怎得不好好歇息?”
王後坐在床榻邊,將被子往上裹緊,掖好被角,回答道:“想來看看王上睡著沒有。唉,人老了,夜裏就睡不著,坐起來聽聽風聲。”
唉,是啊。到了夢醒聽風的年紀,心中掛念的事情那麼多,怎能像少年那樣無憂無慮一夜好眠呢。
“既然老了,那就注意身體,不要總以為你是石頭身子打不垮。”王上看一眼滄桑的妻子,忽然撇到桌上楚姬送來的驢膠湯,指著說:“楚姬送來的那碗驢膠羹,你去熱熱喝下,年紀大了,不比小輩。”
“不必,還是王上喝吧。楚姬的一片心意。”
“唉呀,你莫推辭,喝下便罷。”王上有些不滿意,掙紮著挪動身子,說:“這些年輕的姬妾們,個個熬煮羹湯,伺候人都不肯花心思,寡人若要每日隻喝風飲水,安能長命百歲!”
王後性情溫順遵從吩咐,命侍女端去溫一溫。在王上的注視下,慢慢的喝下。
門外寒風吹徹,王上與王後聊起先前的往事,聊起兩人初見的天氣,兩人的穿著,如何結為夫妻,如何生育第一個兒子子昀,談到子昀的病,談到如何讓子昀生活得快樂·······相隔幾十年,一對老夫妻終於又可以躺在一起,如年輕時那樣談論世事,談論人事變遷。王後心中感到非常平靜,非常欣慰。黎明到來時,她正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