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薇愣愣低著頭,視線拒絕往那雙璧人在的方向看。一會兒後她才恢複了力氣慢慢站起來往外走,跌跌撞撞的,卻走得很快。
那麼多人急著去探聽她丈夫的八卦,身為妻子的她,無能為力到隻能任由人群擠倒在地。
她摔倒在地。那麼狼狽不堪,卻隻為成全他們的圓滿。
在快走出去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熱熱鬧鬧,滿是歡聲笑語的會場。也看了看她摔在那兒的,淒涼淒清的地方。
李黎被眼尖的記者絆住,沒能及時脫身,焦急又懊惱。他該在剛剛來的路上就跟太太說的,關於邱汀俞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茜薇獨自乘了電梯,愣神間快合上的電梯門被一隻急急忙忙伸進來的手擋開。
電梯門複而又大開,電梯外站著手插褲兜的水泱衍。
“慕太太,別來無恙。”他走了進來,語氣並未像先前幾次刻意製造的偶遇般誇張,淡淡的,唇邊卻掛著一抹狡猾的笑。
茜薇沒理他,渾身卻已警覺地豎起了刺。
這個時候,他又這樣子突然出現,絕對不懷好意。
他看了嘖嘖歎了兩聲,道:“慕太太也太不給麵子,何必一見到我就這樣一副渾身帶刺的模樣。”嘴上是這麼說,他臉上的笑卻在一點點放大,“我來,不過是為了告訴慕太太一些……你該知道的真相。”
所謂陰謀得逞,不過也就如此。
出了電梯茜薇突然就沒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
閬苑街充滿懷舊氣息的古舊街道,此刻在她眼裏成了歲月變遷風侵雨蝕過後的滿目瘡痍。
低矮石頭牆上累累成串、熱鬧成片的炮仗花,清風朗日下嫋嫋娜娜的樣子,早已不複見。
曆經花季雨季、秋霜冬雪,花殘葉落枝枯,石頭牆上早就沒了旺盛的生命氣息。倒是稀稀拉拉殘餘的枯枝遮不住那一牆的衰敗殘破,目之所及之處,盡是一派傾頹之勢。
可不論花枝如何枯朽,來年又是一季枝繁葉茂,春光無限花如錦。
不像人生,僅此一次的旅程,短暫如斯,不是說四季更迭之後還能再逢一春。
茜薇電話打不通。汀俞說茜薇是來過嘉圖大廈,不過又離開了。
漫無目的,歐遲不知道上哪去找她,隻能開著車在街上亂逛。
後來終於在閬苑街的蛋糕店看到了她的身影。遠遠的,隔著車窗和玻璃櫥窗,朦朦朧朧,他還是發現了茜薇。
她看起來失魂落魄。
他將車在路邊停好。捷豹被邱汀俞開去保養了,今天他開的是她的車,車身被漆染成詭異的暗熒光綠的mini.
邱汀俞見著他的時候讓他開歐展圖的車,說她的車一會兒她自己要用,歐遲沒說話,冷冷看了一眼不遠處沒事人一樣跟人聊天的慕惟珺,轉身離開會場。
店裏隻有茜薇一個客人,今日的咖啡,香氣中似乎凝了太多苦,更顯得這不大卻安靜的空間,空寂無比。
“茜薇……”
門廊上風鈴叮當作響。歐遲又叫了一聲,卻直到走近了茜薇也沒任何反應。
他在她對麵坐了下來,動作很輕,盡量避免發出過大的響動。
她麵前擺了一杯熱氣升騰的紅茶,甜點配的是巧克力瑪德琳。
瑪德琳蛋糕——珍貴回憶的代名詞。她一口都沒動。
隻穩穩坐著,墨鏡被丟在桌角,她挨著窗台,側身望著窗外。靜止般一動不動的視線,像是凝在了某一處,凝神在觀察著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入了眼。
循著她的視線望出去,看到的是與這邊街麵的熱鬧繁盛相去甚遠的街對麵,傾頹的石頭牆,花木枯朽。
那裏曾是這座悠久的城保存得較為完好的古老風貌,也曾引過不少人駐足。
當然,隻在花成串成錦的季節。
而今已是紅顏已老君恩薄。
茜薇幾乎是麵無表情的,歐遲卻在她眉眼間看到了淒然之色。
比起歉然愧疚,他心裏更多的是不安。
極度恐慌下的不安,讓他為尋茜薇拚命追趕而來,卻在終於找到她的這一刻,突然膽怯。所有的勇氣似乎在這一路的追悔莫及、擔驚受怕裏被吞盡,讓他沒有臉、不敢麵對她,成了自己都看不起的懦弱之徒。
她平靜的臉上看不到半點悲傷之色,如同風止浪歇後一派沉寂的汪洋大海,波瀾不再。可並不是說狂風席卷浪潮翻滾過後,海麵上就不會再有波濤。
隱在深處的暗潮洶湧,才更有力量——那如汪洋大海般滿潮洶湧的悲傷,有著毀滅性的摧毀式的力量。
深水靜流最是沉重。
服務生過來問歐遲需要點什麼。
茜薇終於轉過臉來,目光卻有幾分遊離。仿佛歐遲是她許久不見已然生疏了的朋友,需要辨認好半天才能將他記起。
“你來了。正好我有些事要問問你。”
她開口,頃刻恢複了正常。隻是這般鎮定,跟尹非口中那個情緒接近崩潰的女人,判若兩人。
“好。”
歐遲點了點頭。對他茜薇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倒讓壓下所有羞愧內疚,厚著臉皮找來的他愈發羞愧。
就算尹非再怎麼威脅逼迫,最後做出選擇的是他。
他給她開避孕藥!
該死的鬼迷心竅。
出了這麼多事情後,他把慕惟珺恨到極點,罵他心太狠,不是男人。卻在想明白所有因果後猛然驚覺,他才是懦弱的那一個,他甚至比慕惟珺還要心狠自私。
怕茜薇知道歐展圖所做的種種,所以任由尹非控製擺布。
他根本不配得到茜薇這樣的和顏悅色!
熱牛奶端上來,他讓服務生撤走了茜薇跟前的紅茶,然後將奶香撲鼻的牛奶放到她麵前。
她臉色白得嚇人,已是虛弱至極,應該起來後就沒吃過東西。
“你先喝。”
茜薇皺了皺眉,有些抗拒。
“喝完了才有力氣聽我說,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不!你先告訴我,水泱衍為什麼這麼恨我父親?”
在電梯裏水泱衍主動說出,昨天曝光她的身份,製造軒然大波讓慕天股票幾要跌到漲停板,明是送給慕惟珺的驚喜,但更是他籌謀許久後送給尹浩然的一份大禮。
尹非雖沒做過什麼,但事實是她曾經選擇跟他水泱衍合作。
他就是要借尹非之手擊垮慕惟珺,讓尹浩然在乎至極的家人反目成仇,互相殘殺。
“哪怕他已經死了,這個仇我也要報!”
這是水泱衍的原話,咬牙切齒。
歐遲便將本與尹浩然無多大關係的水澤浩,也就是水冰鈺父親之死跟茜薇講了講。
在她懷疑尹浩然入獄並死於獄中,是被水泱衍設計陷害時,急忙打斷她的猜測,並說明這一切都是他父親在背後操控。
甚至連慕惟珺將尹浩然送進監獄,都是被歐展圖利用。
聽到這,茜薇一直緊繃的臉上,表情終於有所舒緩。一直壓在心頭的頑石似乎輕了不少,她鬆了一口氣,也沒再皺著眉。
至少,她跟慕惟珺之間不是壞到再無轉圜的餘地。想到這,她的手輕輕覆上小腹。
這是他們的孩子,小小的需要無限關愛嗬護的生命,她怎能狠得下心?
哪怕他說不要,即便邱汀俞也懷了他的孩子,甚至他欣然接受了她對他跟邱汀俞的孩子的祝福。
讓她放棄這個宛若天使般降臨的小生命,她做不到!
除非她死了!
茜薇翻出手機來,給慕惟珺發消息說有事要談。約的在微暈見麵,說會等到他來,不然此生不複相見。
歐遲堅持要送她過去。送到之後卻又說不放心茜薇一個人,他要等到慕惟珺來了才走。
每每茜薇要讓他先行離開,他總要搬出自己犯的錯誤來。說不求得諒解,隻希望能為她做點什麼,心裏少點罪惡感。
從兩點等到四點,店裏的人來來去去換了好幾撥,慕惟珺卻始終沒出現。
等待似乎變得無窮盡起來,可一分一秒流逝的時間裏,茜薇的耐心已耗了個盡。
突然悲從中來。
她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了——此生不複相見。
他果真就如此恨她!
他到底還是不相信她!不信她對所有的事都毫不知情。
此刻,他那句“恭喜慕太太終於選好了陣營”陰冷得格外清晰。
看著她如一朵霜打的花朵般漸漸衰敗下去的臉,歐遲竟不知該如何安慰。
做這一切傷天害理之事,早已忘了何為道德廉恥的人,是他的父親和妹妹。而他自己,是加劇茜薇跟慕惟珺感情惡化的暴徒。
現實如此不堪,說多錯多,他有何立場來給安慰?
一不小心,寬慰不成,最後倒成了為自己的罪責開脫。
消逝的時間裏,他也變得焦躁不安。
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是單銘。茜薇不接任何人的電話後,所有人都改成了發信息。
季爾勳、夏錦暖、紀景琛、顧裏、金昊楠、杜拾翠,甚至馮貞貞、卓羽、盧敏珍、石以俊、於寅頌……
他們間的交情或深或淺,每一個人的消息都是那麼誠然懇切。
身邊的人都在關心她,唯獨慕惟珺,唯有將所有錯誤歸都結到她身上的慕惟珺。
半個小時以後,茜薇等來了不速之客。
恰好她發消息過去的時候,邱汀俞偷看了慕惟珺的手機,所以慕惟珺自然來不了了。
看原本勝券在握的女兒一臉的憂慮,歐展圖也開始有些心急,方才慕惟珺並未明確回應他關於煙水灣H地塊合作開發的提議。
急急忙忙趕來,卻聽跟著的人說歐遲一直跟茜薇在一起。
不孝子!
歐展圖在窗外觀望了許久,終於等到歐遲被他安排的人叫了出去。
“尹嬿笙!”
這一聲,陰寒無比,如同來自地獄深處,可歐展圖的臉比他的聲音還要陰沉。
這與展現在大眾麵前的大慈善家慈眉善目的麵貌相差太遠。
茜薇與他幾無接觸,一時便覺人前人後判若兩人的歐展圖讓她心驚。
來者不善!
等不來慕惟珺,反倒是他出現。此刻他最該呆的地方是嘉圖大廈的會場才對。
歐遲的定義裏,他父親便是殺人不眨眼的狂魔。
這說明什麼?這能說明什麼!
看著一步步靠近的歐展圖,茜薇貼在小腹上的手突然不可抑製地抖起來。
她突然想起那個被人用膠帶封住嘴,用黑布條蒙了眼睛的陰冷潮濕的雨夜,她的世界裏隻剩下一片恐懼。身子在水裏漸漸下沉,隨著寒冷的加劇,那恐懼便隻剩了深重的絕望。
如同黑暗一般無窮盡的絕望,眼看就要將她吞噬。
她突然就記起來,那個跳入水中,臂膀有著無限力量的少年。
塵封的記憶被翻出來,她想起了最後暈過去前刻入腦海的少年的眉眼。星眉朗目,清俊的五官。那時他也被刺骨的冷水凍得臉色蒼白,可嘴角凝著的卻是無比的堅毅。
原來這麼早。在她的生命裏,歐遲出現得竟要比她想象的還要早。
他是無數次的絕望困頓中救她於水火的騎士。
——離開他跟我走吧,海角天涯總有一方淨土沉澱所有傷痛。
都忘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隻依稀記得歐遲說這話時語氣是那麼的小心翼翼。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這後麵他還有未說出口的話,但出於對她的愛情的尊重,他一直沒說出口。
想到這茜薇拿起桌上的水潑向了歐展圖。
歐遲一定是被他支開了。不過他才剛離開一會兒,她要告訴他,避孕藥的事,無需自責內疚。過去的歲月,一直是她虧欠他太多。
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歐展圖在她身邊放火,而他在救火。
為護她周全,他放棄了太多,也犧牲了太多。
跑出來之前她看到了歐遲放在桌上的手機跟車鑰匙,便一把抓了過來。
似乎情況越危急人就越能發揮無限本能,在歐展圖追到她之前,她已經鑽進了歐遲停在路邊的車裏。
歐展圖看到這,唇邊突然浮起一抹笑,掉頭也鑽進了後麵的車裏。
茜薇因為過於緊張,加上許久未開車,好半天才發動了車子,上了路卻又開得七歪八扭。
所以隻顧著開車,一時忘了歐展圖的存在。等發現歐展圖跟在後麵的時候,她已經想不起自己這是要往哪開去。
路是新修的,寬敞平坦,隻是這一路的人跡荒蕪讓人有點後怕。
而後頭是一直追趕著,如狼似虎的歐展圖,除了往前開,她別無選擇。
慌亂之下她選錯了道,漸漸的車子開始有些顛簸,她抬頭看了看路牌,提示這裏是開往雁回的盤山公路。不過因為是老路,棄用許久,一路上並無什麼人。
往前去全是彎彎繞繞的山道,麵前的坡有點陡,猛然間腦海裏閃現的是母親的車禍現場,也是這樣的陡坡彎道,也是歐展圖在後麵追趕。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歐遲也在他的車上。
那時年少的歐遲雖猜到父親的意圖,卻阻止不了他。
然後便有了那開成片的紅豔豔的血,滿地滿地都是,活在夢裏埋在心裏,似乎曆經怎樣的風吹雨殘,都衝不走。
茜薇心慌拿起手機欲打電話,撥的是慕惟珺的號碼,隻是還沒來得及聽到那端傳來的聲響,屏幕就徹底暗了下去。
她還以為,又將會聽到他的冷嘲熱諷,卻沒想最後連被他嘲諷的機會都沒有了。
山風是驟然猛烈起來的,車窗外,枯瘦的樹幹眼看就要被連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