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熱河詩夢(2 / 3)

應該承認李大學的這首詩比他寫吃餅變屎的那首強多了。但他想整一下劉山的做法,也有點過分,好在反右已經過去,群眾性的詩耿活動正在開展,裹在這個大潮裏,誰貼首詩,並不特別紮眼。劉山那天上班晚來一會兒(頭天撲山火累壞了),進廠見人圍著黑板報看,他自然七前去。旁人對他說你快看吧。劉山看罷,也沒緊張(年紀小,尚不知害怕),掏出筆寫了四句:

享福本是安慰他,哪個男人不戀家。吃餅變屎白放屁,有種你也冒煙去!

小孩子說話無遮攔。弄得滿院都是笑聲,把李大學氣得發懵。這件事終於引起了上級一個調査組的注意,明開會,暗査訪,最後認定在開展群眾性詩耿創作活動中,有少數人借機搞人身攻擊,致使活動走人邪途,還影響正常工作(管工隊那時期裝的管子,百分之五十漏水。工人邊套扣邊做五言:一扣進新房,二扣撲上床,三扣摸新烺,四扣啥冰冷?五扣濕褲襠,六扣完啦,突嚕扣啦)。據說後來卜來文件,把全民作詩這熱勁給涼下去,就跟對灤河鎮管工隊的調查有直接關係。事實表明,詩是浪漫的(特別是建設社會主義的詩),多難辦的事,幾句話就成了。久而久之,就容易產生一批說大話的人。也不是他有意說大話,是他說習慣了。老馬找轍,小溪奔河,叫驢聞矂,詩人發魔。魔就魔在他跟正常人不一樣,吃飯走路幹活,他腦裏總琢磨詞兒,琢磨不出來,愁眉苦臉,琢磨出來,喜形於色。旁人不知細情,看這人一會兒愁—會兒樂,可不就覺得他有病。

光陰似箭,轉眼間劉山長大成人,到了該搞對象的時候了。可介紹來介紹去,就是談不成,主要是女方不喜歡找個作詩的,說會蓋小棚打家具,過日子能有個幫助,寫摞摞的詩,能當菜還是能當飯。劉山的老娘勸他別迷著寫經(老太太聽詩跟念經差不多,就把作詩當寫經)啦,還是快找個對象好生過日子吧。劉山上來倔勁,說我還非得找一個會作詩的女子不可,否則她就是天仙,我也不同意。

這一犯倔就幹靠了好兒年。等到他二十七周歲那個冬季,李大學從五七幹校放假回來〈到了給他發配到幹校〕,見到劉山還整天跟鐵管子玩兒,便歎了口氣,說渡盡劫難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劉山說文革已經數年,還是以安定團結為好,你我之戰早已結束。李大學笑道,幹校旁南溝有一女子,酷愛詩詞,尤其擅長寫詞,姓黃,自己改名叫黃詞女,不知你有意否。劉山把管鉗子往地下一扔,說道:就是她!

劉山與黃詞女的第—次見麵,是在一場大雪之中。當時,知道的人都笑他們是一對糜症人相會。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次表現了無畏稍神的舉動。兩個不為時代看重的小人物,為了一種文化,相碰在茫茫的雪地上〈黃詞女的父母不同意,她隻好在溝外見麵)。劉山這時的相貌並不英俊,眼睛略小了點,嘴巴又大了點,半張著,鬢角已有些禿了。黃詞女則完全是個農家女(她家是菜農),整日風吹曰曬,皮膚粗糙,兩個臉蛋子通紅,一隻眼睹斜視,明明看著你,卻像望別處。但那一日兩人望著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北國風光,劉山張大嘴像要抒豪情,黃詞女冷眼輕群雄。結果是,一見鍾情。黃詞女當場填了一首《憶秦娥》,是這樣的:笛聲咽,詞女夢斷南溝月。南溝月,歲歲種菜,價低爹倔。熱河古道殘碑裂,知音幾時同歡雀。同歡雀,良宵千金,君選哪夜?

黃詞女比劉山還大一歲,二十八的大姑娘,看來是著急了。劉山馬上回了一首七律:

一見詞女好心焦,苦命劉郎盼良宵。可惜運動太厲害,先辦手續後藏嬌。嶽父嶽母要處好,薄禮一分不能少,滿園春色皆汗水。熱河大曲你家捎。

熱河水好,製出的酒就好。

永遠徤康人不死,勞動服上找大襟。

黃詞女連連拍手,說我來《十六字令》三首,你聽著:

竄,一朝造反就當官,照鏡子,許高三尺三;

竄,煽風點火鬧得歡,解褲子,跑丟一個蛋;

竄,口號陣陣穿雲天,脫褂子,肋巴賽梯田。

劉山老娘在對麵屋拿煙袋杆當當敲炕沿,說一對魔症,叨叨起來沒完,上輩子是啞巴,都攢到這會兒說。

後來的情況很不妙,他倆做的一些諷刺詩不僅傳出去,還傳到當權的一個造反派那裏。人家大權在握,豈能不奄。一耷査到劉山頭上,劉山也不賴賬,全承認。說那都是喝酒以後胡巋的。造反派就立了案組了卷,要往上報,一報上去肯定是現行反革命,特別是提到不能永遠健康,分明是說副統帥健康不了。勞動服是對襟的,往哪去找過去婦女穿的大襟!沒有兩天,一聲令下把劉山先押在鎮裏。

黃詞女沒心思在家做詞,忙去找大伯二伯,給那造反派送菜送肉(那時就有送禮,但沒後來送得凶)。黃詞女又去找李大學,求他幫忙。李大學這時從幹校回來了,在廠裏當門衛。屢經磨難,他也明白這運動是咋冋事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要幫劉山——把。他是這樣幫的:他在廠口口告訴那位造反派,說萬萬得罪不得劉山,那家夥是上輩詩仙轉世,從打屈原那就積著怨恨,你高官在身有福享,犯不著得罪詩魔,那東西咬文嚼字字字計較,會搞得你不得安生。

造反起家的人外強中幹,遇書心虛。讓李大學這麼一嚇唬,就把已經組好的卷給擱下沒往上報。沒過多少日子,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黃詞女在白布上寫詞,跑在鎮革委會門前喊冤,同是這麼寫的(《清平樂》):

天怒人怨,折戟溫都(爾)汗。我夫劉山讀馬列,詩中早有預見。本是英雄好漢,卻被關押入監。問聲各位領導,執行哪條路線?

這詞寫得直白上口,誰看了都明白。而且一聽說立馬就寫了,連溫都爾汗地名都沒記全,黃詞女就把白布打出去,給鎮革委弄個措手不及。打電話請示市裏,說有一個寫詩的反林彪,不知是押著還是上報(著急了,說快了)。上級領導在電話裏罵道你他媽的是灤河套裏石頭做的,文件都下來了,你還不快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