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專製主義皇權惡性發展表裏相呈的便是,在元、明、清這一曆史階段裏,政治製度的腐朽與僵化也越來越明顯。事物的發展,總是循著一條必然的道路,在成熟之後,繼之就是衰腐、僵化,以至於消亡。唐、宋時期,中國的封建製度,已粲然大備。北宋呂夷簡在中書,奏令參知政事宋綬編例,並說:“自吾有此例,使一庸夫執之,皆可為相矣!”(《涑水紀聞》)一個政權,萬幾千端,能夠作到凡事都有條可據,有例可循,這應該是一種成熟的表現。但隨之是僵化因循,沒有任何創造與發展之可言,也就開始走向自己的反麵,導致腐敗叢生,無可拯治。朱熹對南宋時的官僚文牘的弊害舉過一個例子:“且如駕過景靈宮,差從官一人過盞子,有甚難事?隻消宰相點下便了。須要三省下吏部,吏部下大常。太常擬差申部,部申省,動是十日不能得了;所差又即是眼前人。”(《朱子語類》卷一二七《本朝一太祖》川小的一件事情,本是唾手可辦。然必須文讀周遷,動輒十天才得峻事,從立法設製上是極周密嚴格之能事,但從實際的行政效力而言,則完全成了腐敗的文牘遊戲。葉適就曾尖銳地指出:“本朝之所以立國定製,維持人心,期於永存而不可動者,皆以懲創五季而矯唐末之失策為言。細者愈細,密者愈密,搖手舉足,輒有法禁。而文以儒術,輔以正論。人心日柔,士氣日惰,人才日弱,舉為懦弛之行,以相與奉繁密之法。遂揭而號於世曰:此王政也,此仁澤也,此長久不變之術也。”(《水心文集》卷之三《法度總論二》)遂至於“虛文相挺,浮論相倚”。
明、清以降,法製益嚴,文網益密。謝淛肇所謂:“從來仕宦法網之密,無如本朝者。上自宰相,下至驛遞、巡官,莫不以虛文相酬應。而京官猶可,外吏則愈甚矣。大抵官不留意政事,一切付之胥曹,而胥曹之所奉行者,不過已往之舊牘,曆年之成規不敢分毫逾越。而上之人既以是責下,則下之人亦不得不以故事虛文應之。一有不應,則上之胥曹又乘其隙而繩以法矣。故郡縣之吏,宵旰竭蹷,惟日不足,而吏治卒不以振者,職此之故也。”(《五雜俎》卷二四《事部二》)明末的大思想家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都對這一時弊劃提出了尖銳的批評。王夫之說:“今命官之製,在外者,一縣之令,丞、簿不聽命焉。一郡之守,同知、判推不聽命焉。一司之使,分以左右,二參、副、金不聽命焉。文移印信,封掌押發,登於公座,惟恐長官之或偷也,而鉗束之如胥吏。行未百年,法已壞。猶使藉口公座,脫獨屍之咎,疑製之患,已大可睹。又複分其屯田、水利、錢法、驛傳、鹽政,分為數道以製司,道立分司,督察巡守兵糧之務以製郡。巡按之使,絡驛馳道,循環送任,無隙日月,以盡製之。所以製外者,無遺力矣!在內者,取都督一府而五之,問以同、簽。六部卿貳或七八員,都堂、大理、通政、太仆以放,雖有長貳之別而事權散出,不受裁製。黃扉論道之席,至永刊極刑,以廢其官。其文移印信、封掌押法,公同朝參者猶外也,複使給諫禦史巡視刷卷以製之。卒有援立大僚,邊關盜賊,建置河漕,三禮疑似之事,所部不得決,又設會議、抄參、私揭以製之。所以製內者無遺力矣。”(《黃書》卷五《任官》)黃宗羲指出:“後世之法,藏天下於筐筐者也。利不欲其遺於下,福必欲其斂於上。用一人焉,則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製其私。行一事焉,則慮其可欺而又設一事以防其欺。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篋之所在,吾亦鰓鰓然日唯筐篋之是虞,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亂即生於法之中,所謂非法之法也。”(《明夷待訪錄·原法》)顧炎武亦謂:“後世有不善治者出焉,盡天下一切之權而收之在上,而萬幾之廣,固非一人所能操也。而權乃移於法。於是多為之法以禁防之。雖大奸有所不能逾,而賢智之臣亦無能效尺寸於法之外湘與兢兢奉法,以求無過而已。於是天子之權,不寄之人臣,而寄之胥吏。”(《日知錄》卷九《政事·守令》)梁啟超寫過一篇題為《論中國積弱由於防弊》的文章,他所舉的事例未必都是正確,但他所說的“後世之為天下也私,故務防弊”,“務防弊者,一弊未弭,百弊已起,如耷漏屋,愈耷愈漏;如補破袖,愈補愈破”(《梁啟超文集》第30頁)。他們所痛心疾首指出來的,都是殘酷的事實。大抵防鬧過甚,牽製太多,則官員消極保位,風氣必流於因循苟且。加之條例苛煩,即使是老於官場的官僚,也很難熟練掌握與運用流傳的案牘(這些案讀中包括祖宗以來曆朝的舊典和數不清的案例)。明宣宗嚐語侍臣,說:“朕抵奉祖宗成法,諸司事有疑礙而奏請者,必命考舊典。蓋皇曾祖肇建國家,皇祖、皇考相承,法製洋備,況曆涉世務,練達人情,謀慮深遠。子孫遵而行之,猶恐未至。世之作聰明,亂舊章,馴至敗亡,往事多有可鑒。”(《典故舊聞》卷九)皇帝重視“典”,官員們當然同樣必須重視舊典,掌握舊典。案例實際上也是一種舊典。社會上千奇萬怪的案件,律、敕之所不該載者,都是比類成例來處分的。所以不熟悉例,也便無法當官。糟糕的正是苦讀《四書》、《五經》,擅長八股出身的官員們對這些都不熟悉,至少是需要相當長的時期才能熟悉。這就使吏成為他們不可缺少的依靠。即以一道題本而論,“每題一事,必先引例載若何?而今此事若何?查與某例相符,或事與例雖未符而有某例可援,且查曾有某事即照此例辦理,今此事與此例相合與否?凡題一事,必引例數次廬敘亦數次。初視似繁文,然苟少與例不符,即無辦法”(《天咫偶聞》卷一)。可見即使一道公事的奏本,離開了老於案牘的吏員,這個官也就當不成。官與吏分途,大體上是自明始。黃宗羲列吏胥之害,大要有四:“其一,今之胥吏,以徒隸為之,所謂皇皇求利者。而當可以為利之處,則亦何所不至,創為文網,以濟其私。凡今之所設施之科條,皆出於吏。是以天下有吏之法,無朝廷之法。其二,天下之吏,既為無賴子所據,而佐貳又為吏之出身,士人目為異途,羞與為伍。承平之世,士人眾多,出仕之途既狹,遂使有才者老死邱壑,非如孔孟之時委吏乘田抱關擊析之皆士人也。其三,各衙門之佐貳,不自其長辟召,一一銓之吏部,即其名姓且不能追,況其人之賢不肖乎?故控部化為簽部,貽笑千古。其四,京師權要之吏,頂首皆數千金,父傳之子,兄傳之弟,其一人麗於法,後而繼一人焉,則其子若弟也;不然,則其傳衣缽者也。是以今天下無封建之國,有封建之吏。”(《明夷待訪錄·胥吏》)盡管這都是事實,但當時的官場,離開了吏就無法運轉。明中葉以後的政治,除了朝廷中官僚之間的傾軋之外,實際的日常運轉主要就是依靠吏,運轉的程序所依據的便是例。因此,縱使皇帝十年、二十年不見大臣。或者如萬曆末年,官缺不補,一時內閣隻方從哲一人。從哲請增閣員,帝以一人足辦,不允,從哲於是臥假四十餘日,閣中闃無一人。六部堂上官有時僅四、五人,都禦史數年空署,原額五十餘人的給事中僅存四個,百餘員的禦史僅止五人。形成六部則長貳無人人卿則強半虛曠,通政、大理亦無現官,種種奇怪現象。但是這個腐敗不堪的政權仍然可以在“吏”與“例”的雙軌上,猶如一輛敗爛而無人駕駛的機車,在慣性的驅動下,沿著下坡,繼續蹣跚地、顛簸地向著死亡緩慢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