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族的人(3 / 3)

意大利人像中國人一樣,善於創造生活中的“藝術真實”。意大利各火車站的大鍾,都撥快五分鍾,免得乘客誤車;然而入鄉不問俗的外國人,卻往往在時間還夠時就泄了氣,結果真的誤了火車。相反,列車上的鍾,卻撥慢五分鍾,使已上車的乘客十分高興地誤以為提前發車,更對別人誤車幸災樂禍;而當列車晚點到達時,還誤以為是正點。

更為令人失笑的是,當希特勒於1938年到意大利檢閱盟友的軍事實力時,意大利全國參加了表演,把希特勒預定經過的破舊街道,用電影布景式的紙板遮蔽起來。希特勒在意大利檢閱了無數師團,他不知道這些師團是同樣幾個,隻是提前用車運到這裏或那裏罷了。上了當的希特勒,由於錯誤估計了意大利的實力而貿然發動戰爭,結果最終輸掉了戰爭。意大利人不愧為世界上最大的反麵軍事天才,一舉打敗了兩個大國——德國和本國。

098 德國人

德國總是令世界難以回避的嚴酷難題:它要麼考問世界,要麼拷打世界。當它的思想機器考問人類、拷打上帝時,它是如此偉大;當它的戰爭機器考問上帝、拷打人類時,它又如此瘋狂。任何時候,世界都難以回避德國人或精神或肉體的暴虐。

德國人是律法的民族,歐洲人中的猶太人。因此,任何歐洲國土都不如德國更適合失去祖國的猶太人居住,大多數猶太偉人都是德國猶太人:海涅,馬克思,佛洛伊德,愛因斯坦……僅舉這些就夠了。這至少是導致德國人掀起最狂熱的排猶運動的部分原因,因為傲慢自負的德國民族,難以接受猶太人成為本國的驕傲,德國青年不願接受猶太教授的“教導”,德國貧民不願接受猶太富翁的“施舍”。

其實德國人是得到猶太人恩惠最多的歐洲民族,但任何人都不願感激一個被自己鄙視的人,民族與民族之間同樣如此。因此歐洲不同民族對猶太人的仇恨程度,差不多正與他們受猶太人恩惠的程度相等。德國人受猶太人的恩惠最多,因此他們就最仇恨猶太人。當你找不出堂皇的理由仇視你的恩人時,你不過是暗中咬牙而已;而當你能夠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猶太人是出賣耶穌的猶大同胞)打擊你的恩人時,你的恩將仇報就會極其狂熱,甚至超過對仇恨仇人的程度。因為寬恕仇人可以顯示“美德”,而打擊恩人則表示你不僅不是能被“收買”的小人,還是“大義滅親”的聖人。猶大僅僅是偉大的猶太民族中的一個敗類,而整個德國民族卻在人類史上最不義的戰爭中,成了忘恩負義的猶大式民族。盡管德國人對戰爭的懺悔遠比日本人真誠,但曆史無法改寫,每個真誠的德國人都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戰爭早已過去,柏林牆也已拆毀,但心中的牆卻可能永遠無法拆毀。何況納粹主義的幽靈,至今仍在德國上空盤旋。

099 美國人

希臘是人類的第一次童年,美國是人類的第二次童年。或者說,未來的新文化將把美國視為自己的希臘,美國正是人類文化的第二個希臘。美國人與希臘人一樣不成熟,也與希臘人一樣充滿理想。

事實上,美國是由形形色色的理想主義者彙集起來的柏拉圖式理想國,美國民族就是由在舊傳統過於強大的許多國家裏難以立足的理想主義者組成的。每一個理想主義者,當他不能被一種既定的價值體係接納之時,就會被斥為罪犯,瘋子,或危險分子。

幾乎每一個美國人,都是充滿理想的童子軍。當然,充滿理想乃至理想的純正,並不能為其時不時的胡鬧辯護——美國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有時自以為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實際上仍然不知自己究竟在幹什麼,比如投下原子彈之時,又如登上月球之時。但更不能因為其胡鬧而嘲笑其理想,因為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求全責備者是一切理想的死敵,大部分求全責備者,都是虛無主義者。

因此,首先必須把每一個美國人,尤其是美國新移民的個人夢想(往往並不高尚),與整個美國民族所向往的未來人類新理想(總結其全部意義還為時尚早)區別開來。其次,必須把全體美國人的集體意誌,與個別美國政治家的個人意誌區別開來。個別美國人也許十分平庸,個別美國政客也許相當卑鄙,但美國的真正奇跡,就是超越了人類個體的人性弱點和政治製度的必有弊病,既不反對個人的自由主義,同時也不走向集體的無政府主義,而充分展現民族全體的最高智慧。也許這就是美國人比希臘人偉大的地方。

所有的精英主義者,都不喜歡美國,因為美國不是一塊產生偉人的土地。它是一塊平民的樂土,一塊不需要英雄的新大陸。

100 羅馬人

羅馬既是一座城市,也是一個橫跨歐亞非的大帝國。維持帝國統治的最大難題,就是在交通和通訊極其落後的古代,如何讓命令和信息上通下達。為此羅馬人修建了近代以前最為完善的公共大道。吉本在《羅馬帝國衰亡史》中寫道:“大道從羅馬的運動場出發,穿過意大利,遍布各行省,然後一直通到帝國邊疆的盡頭。”尤其重要的是,“連接各行省的道路全成一直線,不論是天然障礙,還是私人產業,都直穿而過。”大道麵前,人人平等。羅馬把“羅馬公民權”,授予為帝國做出貢獻的所有外省人。所有羅馬公民,一律平等。

“條條大路通羅馬”,早已成為“殊途同歸”的同義語,人們早已習慣於把這一地理性諺語引伸為精神性隱喻,以為所有理想、所有發展,都將抵達一個共同的最終目標,可惜這是無法證實,但容易證偽,過分盲目,且稍嫌樂觀的信念。因為人類至今還不知道,精神上的“羅馬”究竟在哪裏。

其實根本不存在既定的“羅馬”,文明走到哪裏,哪裏就是“羅馬”。但是首先,“羅馬”必須是每個人的“羅馬”,而非少數人的“羅馬”。每個人都是不可剝奪的“羅馬”公民。這就意味著,檢驗文明是在前進還是倒退,就看文明正趨向於使更多還是更少的人享有“羅馬公民權”,就看全體公民是否真正平等。其次,“羅馬”存在於行走的過程之中,任何命令人類停止在某處,並宣稱“羅馬就在這裏”的人,都是反“羅馬”的僭主。

“羅馬”是一座永遠不會竣工的通天塔。“羅馬”存在於建造“羅馬”的無盡過程之中,一旦停止建設,“羅馬”就會立刻消失。人類曾經建設過無數座羅馬城和無數座通天塔,當其初建之時,無不自稱“神聖的羅馬”,無不自封“上帝之城”,無不自誇“不朽之城”,然而所有自稱自封的通天塔,遲早會像比薩斜塔一樣傾斜,最後像雷峰塔一樣倒掉,如同羅馬帝國那樣,無可挽回地衰亡。

人類的每一次真正進步,就是有勇氣走出“神聖”的光圈,重建新的“羅馬”。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從“有力者有理”,向“有理者有力”的緩慢進步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