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金獎(3 / 3)

她對張弼士十分冷淡,甚至有點傲慢,毫不掩飾地急於要去會情人。盛宣懷一死,留下的財產太多太多。那麼多太太、姨太太,嫡子女,非嫡子女。分割遺產是個難題,五姨太想捷足先登並不那麼容易,這時她就格外地需要男人。她的急不可待,情有可原,張弼士坐冷板凳隻怨他不解風情,尤其是不解像盛家五姨太這樣的女人有何種風情。

五姨太將張弼士獨自扔在盛宣懷的大客廳裏便翩然而去了。

在盛宣懷的大客廳裏,張弼士端詳著這座豪宅裏的一件獨特的擺放——在一張很大的寫字台上,有一個特大的算盤。

般的算盤都是十三位,頂多十五位、十七位,而這個算盤卻是二十二位。在豪宅巨大的黑絲絨窗簾襯托下,那金箍幽幽地發射著冷光,讓張弼士不寒而栗。仿佛那些算盤珠兒變成了齜牙瞪眼的怪獸,在冷峻地問:“你說,是為天下理財了還是算盡天下之財?”

很顯然,盛宣懷是用這個巨形算盤來算天下財物的。誰都知道李鴻章臨終留下了四百萬元的資產。這錢大都經過了盛宣懷的手。他中飽的數字是多少?百萬?還是千萬?號稱“智多星商人”的盛宣懷是決不會白白替李鴻章當“家臣”的。李鴻章自然要報答他,所以把他提拔為一個真正的“官商”。金錢與官職雙豐收。

那麼,跟盛宣懷相比,他張弼士是不是個“官商”呢?世人也許都以“官商”視他,至少也要說他是個“亦官亦商”的人物。其實這卻是一個絕大的曆史誤會。不錯,張弼士一生中花過幾個三十萬。第一個三十萬就是貢獻給掌握中國最高權柄的慈禧太後,從此戴上了花翎,走向仕途。但他哪裏是什麼“官”喲!他有一個不與貪官汙吏同流合汙的信條,就使他隻能再花三十萬去博取同僚的“白眼”,而且自此官場再不將他視為“自己人”。他是用第二個三十萬將自己躍出了“圈外”的呀!所以他在本質上是與官場格格不人的。以至到了後來,再花上三十萬與官場決裂。這可能是命裏注定的,好比蘿卜,他隻能當水蘿卜,表皮是紅的,可心裏卻是白的;不是青蘿卜,裏外都發青。盛宣懷是真正的蘿卜,他無法比擬,隻能望洋興歎!

他眼前又浮現出傳玉娟的倩影,耳際響起了她清越的聲音。

是的!盛宣懷確確實實是個如同袁世凱一樣的梟雄。“官場梟雄”實在太多,他又過分輕信。太重視“忠”與“信”了,把“仁、義、禮、智、信”視若生命的支柱,把重義輕利作為行動的準則,重誠諾而輕生死,認準的目標始終不渝,認準的朋友就一生信賴。這些在父輩生活圈子裏認為是神聖美德的信條,在官場卻一律變成了致命的弱點。二十多年的“冒牌官商”履曆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常人看來十分簡單的“說話算數”四個字,在官場卻是難於上青天。官場最缺乏的就是“誠信”,讓他們把這四個字當成律條,實在是過分天真。上至最高掌權者,下至胥吏,他們也讀聖賢書,也講禮儀道德,但卻都是言不由衷的。他們的“言”是為了“升官發財”,所以隻能見利忘義。

因此,張弼士既然良心不能泯滅,就隻能上當受騙。到最後他才明白,自己的“官商”身份其實連張畫皮都不如,所謂的官職官但其實是扮演的“弼馬溫”的角色。人們誘惑他當官,其實都是衝著他的錢袋來的。要他掏錢袋了,自然雙手捧著他,給他加上二個接一個的空頭銜;錢袋掏空了,他就一錢不值了。如今,他隻剩下了什麼“議員”、“參政”之類記在“水牌”上的頭銜,隨時隨地都可以塗掉,所以連五姨太這樣的風騷女人都可以冷落他,夫複何言?

他深悔自己早沒有看透這一點,而且未能聽傳玉娟的話。是的,“君子可欺以方”,他是被視為“知己”的大官商騙了。固然,“大魚吃小魚”是商場上“鐵的法則”,可被知己吞噬卻令人十分悲哀。“心不設防”而被人鯨吞,這種悲劇算什麼呢?

他凝視著那碩大的算盤尋思著,幾乎審讀了自己的一生。他沒有等到五姨太回歸,就不辭而別,走出了那幢豪宅。

迎麵吹來一陣寒風,張弼士縮著脖子登上了電車。當時,電車剛剛在上海試運行,直通外灘。他在黃浦江畔下了車,望著渾濁的江水,心中的孤獨與悲哀像江潮一樣起伏,而且越來越滿地壓在了胸口憋悶得十分厲害。

如果眼前有個人能傾訴一下多好啊!他想到丁那個相印的女人。當時同船來上海時是何等愜意,現在都老了,有多少閱曆之後的感喟需要暢述,卻全然不知音訊。哦,人生難道就是注定要孤獨的嗎?

然而,他終於有了一吐衷腸的機會。那是在煙台——他釀酒事業的發祥業。

兩個久違的老人~一安伯炯和張弼士邂逅在張裕門口。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親切感洋溢在四隻眼睛之間,兩人都想找個地方訴說一下別後經曆,於是來到北海邊一家酒樓上開了一個房間。

堂倌怪異地望著一對老人,這是那種旅館兼酒店的設施,通常是為“男人與女人”準備的,現在一對老人卻做了“情人”,豈不怪哉?

兩個老人真的像情人一樣訴說起後半生的經曆。張弼士借著淡淡的金獎白蘭地來澆心中的“塊壘”,把近幾年的不快傾吐精盡,特別是在黃埔江畔的思索。真的是一吐為快。他已經被壓抑得欲哭無淚了,那些“塊壘”幾乎填塞得胸中不留一點罅隙了。

安伯炯靜靜地聽,默默地想,最後驀然提出了一個問題:“你知道古代酒價幾何?”

張弼士大為詫異,方才他們談論的是何等沉重的人生際遇,那牢騷中摻雜著諸多的血淚,他怎麼突然間轉換了話題?是哪根神經出了毛病?

張弼士茫然地望著安伯炯。安伯炯卻靜靜地期待著他的答案。

張弼士隻好苦笑著搖了搖頭。

安伯炯淺笑一聲說:這其實是個饒有趣味的話題,《學齋占嘩》上記載:宋真宗曾問宰相丁謂:‘唐朝時酒價多少?’丁謂回答說:‘每升三十文。’真宗間根據何在,丁謂引杜甫詩句征之:‘速來相就飲一鬥,恰有三百青銅錢。’還不是每升三十文?宋真宗以為丁謂很有學問。

張弼士依舊茫然,不知道安伯炯為什麼此時此刻還要“掉書袋”。

可安伯炯仍在賣弄學問:“然而,跟杜甫同時的大詩人李白卻有‘金樽美酒鬥十千’的名句,兩人所說的酒價怎麼會相差如此懸殊呢?”

張弼士不能不接這個話題了,說道:“那是因為李白喝的是美酒,神甫喝的是劣酒。杜甫太窮。”

“著啊!所以酒價其實是沒法說明白的,正如你張弼士造出了舉世無雙的美酒,可是能夠用價來量它的深淺嗎?”

張弼士陡然明白了安伯炯為什麼把話題扯得那麼遠。他正襟危坐,準備諦聽安伯炯繼續發表高見。

果然,安伯炯娓娓說道:“在我看來,人生如酒。酒,看來隻是飲料,其實卻是一種感情的寄托。李白號稱‘鬥酒詩百篇’,不過借酒寄情耳;牛二潑皮借酒耍瘋,也不過以酒賣情耳;即使如你張弼士,在煙埠造酒,也不過是寄寓一顆忠貞報國的深情。感情是無價的,君所造美酒也是無價的!”

這番話令張弼士很受感動,仿佛窗外的濤聲也鼓浪而來。他似乎突然明白了毓磺頂那“小蓬萊”上的題詞“天下文章莫大於是,一代名士皆從其遊”的含義。是的,小城煙台確實是個藏龍臥虎之地,眼前就是一個真正的“名士”,看似閑談末論,說說古代酒價,竟輕而易舉地摘除了他胸中“塊壘”。他覺得“酒”與“情”都是人間最好的東西,和諧地統一在一起,他頓時覺得連海風也和煦爽人了。

見張弼士情緒漸漸好起來,安伯炯又道:君乘酒興來煙,目的就是以酒托報國之情。如今酒已登峰造極,君之報國之情並未有稍許轉移,依舊執著如初。愛物得物複何怨?情亦登峰造極矣!

至於金錢、品級、榮辱、尊卑,當年即在情外,今後亦在身外,何必斤斤計較?

至此,張弼士一洗“哀莫大於心死”的衰老感,又煥發出當年創業的那股勁頭了,大有“老驥伏櫪”的豪情。他起身端起酒杯,說道:“聞君二席話,勝讀十年書。明天我要請煙台諸君痛飲敝公司的白蘭地!”

這時,小樓之窗洞開,海風鼓浪,波湧濤起,一展大海豪情。

張弼士精神矍鑠地跳望著大海……

尾聲

“美酒榮獲金獎,飄香萬國;怪傑贏得人心,流芳千古。”張弼士走了。張弼士開創的張裕公司也曆時二百多年,早已今非昔比,麵目一新;然而,張弼士的精神卻與日月同輝!

張弼士是突然辭世的。

——九一六年仲秋之夜寅時,積勞成疾的張弼士突發心肌絞痛,病逝於新加坡荷蘭皇家醫院,終年七十六歲。

他死後的種種“殊榮”都看不到了——

遵照他“落葉歸根”的遺囑,他的靈柩是要運回大埔安葬的。

由雅加達起運開始,所經之處,南洋英荷政府均以最高規格一下半旗致哀;港英總督和香港大學校長親臨憑吊。廣州、上海、汕頭、潮州等地與海外相呼應,由官方到民間組織了數次追悼大會。煙台卻因為電報局的事故,消息遲到了幾日,而且膠東道尹曲同豐禁止集會,所以追悼會的規模不大,但不少人也流下了真誠的眼淚。

靈舟由汕頭溯行韓江歸抵大埔故裏,途中不少紳商依照傳統風俗設三牲“路祭”,但也增添了“時代色彩”,洋樂隊奏響的哀樂與鞭炮聲交織在一起。張弼士的後人“慷慨解囊”,事後封賞規定:凡設三牲祭奠者,送五十塊大洋;設全豬犧牲品者,給一百塊大洋。

在治喪前半個月中,張弼士投資修建的潮汕鐵路,凡乘坐火車者,一律免票。

靈柩最終歸抵大埔縣車輪坪鄉故裏,客家鄉親以及各界人士雲集張弼士的客家大圍屋舉行悼念活動。治喪期長達四十九天,吊唁的客人絡繹不絕。這期間,車輪坪村家家戶戶不必做飯,以銃炮三響為號,即可到張家大圍屋就餐。安葬之日,送葬隊伍繞村周,人流如龍,旌幡似雲,場麵之盛,亙古未有。

當時的北洋政府巳經落入軍閥段祺瑞之手,這位“段執政”也礖慘惲地玩起了“公祭”的把戲,行人撰寫了挽聯;在野的孫中山鄭生出派代表前來致哀,並敬獻一花圈。花閥上的白緞挽聯上寫笤:美酒榮獲金獎,飄香萬國;

怪傑贏得人心,流芳千古。

他生前的諸多“業績”也都看不到了——

由於種種原因,張弼士創辦的眾多產業在他身後都風流雲散了。張裕葡萄釀酒公司可謂碩果僅存,但也僅僅保留了個名字而已。所有產權遠在三十年代就被中國銀行鯨吞了。

但是,“張裕”這個名字卻留下來了,真的留下來了。沒有行政命令,沒有金錢鑄就,甚至也沒有媒體宣傳。

它鑲嵌在張裕集團公司的門楣上,金光閃閃,讓人仰視;它印刷在張裕集團公司的產品上,走遍全球,飄香萬國。

原因何在?

因為它疊印在曆史的足跡上,踏出了曆史的回響。

仿佛在巨石下積壓了數千年的一顆種子,帶著對春天的向往,頑強地從石縫中鑽出了幼芽。盡管風雨如磐,巨石依舊,但卻要茁壯地抽芽。長葉、挺莖,最後結出碩果。它代表著一個被稱為“東亞病夫”的古老帝國軀體上最有生機的細胞。它的頑強拚搏的精神在喚醒著國人,代表著“東方睡獅”最早醒來時,在“惺忪狀態”下的呐喊。所以,人們珍愛這個名字,讓它永留人間。

今天,蒸蒸日上的張裕集團公司廠區內,有八個大字赫然醒目,在激勵著人們奮勇前進。這八個字是:“愛國、敬業、優質、爭雄”。有人說,這就是“張裕精神”的概括。

不知道張弼士艱苦奮鬥的一生是否就是這種精神的最初源頭?他也許還不可能自覺地提出企業口號,以作為塑造企業文化的綱領。他隻是在“做”,在頑強地“做”。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好了還要再好,必至世界領獎台而後已。支撐著精神世界的,不過僅僅是“實業救國”的信念而已。這二切,是不是“張裕精神”?至少,應與今日提倡的心心相印。今日的張裕人是為張弼士而感到自豪的。

張弼士走了,張弼士開創的不朽業績——張裕公司也已曆時一百多年,早已今非昔比,麵目一新;然而,張弼士的精神卻與日月同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