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金獎(2 / 3)

九一五年五月,博覽會達到高潮。大會成立高級審查委員會,由美國人出任會長和副會長,書記分別由美國、澳大利亞、阿根廷、荷蘭、日本、古巴、烏拉圭以及中國代表出任;其後又成立了由五百人組成的審查官組織,中國有十六人參加。八月評審工作接近尾聲,並出台獲獎結果。按規定,獲獎等級,分甲等大獎章、乙等名譽獎章、丁等金牌獎章、戊等銀牌獎章、己等銅牌獎章和丙等獎詞(無獎章)。中國展品獲獎牌數為一千二百一十八枚,為各國獲獎之冠,其中甲等大獎章七十四枚,酒類甲等大獎章數為五枚。而張裕的四種酒——(可雅)白蘭地、紅攻瑰葡萄酒、瓊瑤漿和雷司令分別獲得甲等大獎章和丁等金牌獎章,並獲得最優等獎狀。

(可雅)白蘭地由此易名為“金獎白蘭地”。“金牌”由此而來。

其間,作為實業考察團團長,張弼士曾訪問了紐約、華盛頓、芝加哥等城市。每到一處,他都索要各地的著名洋酒進行品嚐,目的就在於跟自己的產品進行比較。他發現那些被人炒得很凶的洋酒,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越嚐對自己的酒越充滿了自信。是的,張裕酒無論在品格上,還是在風味上,都是遙遙領先的,何況還有極好的口感!隨行的張子章告訴他,張裕酒的各項指標完全符合要求,他自信是應該奪魁的。

但是,他畢竟已經回國生活了二十幾年,對“勢在必得的獎”也惴惴不安。他不認識那些評委,更無緣與他們做任何交流,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裏,僅僅憑著產品過硬就能一舉奪魁嗎?他有些吃不準。

張子章告訴他,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對參賽物品的選擇,可說是精益求精,一絲不苟,評獎會公正的。他仍將信將疑。

終於揭曉了。當主持人宣布“中國張裕釀酒公司的白蘭地榮獲這屆賽會金獎”時,大廳裏掌聲雷動,震耳欲聾。張弼士卻悄然消失了。他趕緊來到一個僻靜的場合,脫下了黑色的燕尾服,換上標準的“唐裝”準備領獎,接受人們的祝賀。

在頒發金牌獎章、獎狀和發還樣品的典禮上,年已古稀的張弼士在歡快的樂曲聲中,健步走上了領獎台,伸出顫抖的雙手,從主持人手中接過金光閃閃的獎章,捧著紅綢裹著的獲獎酒樽,猶如接過初生的嬰兒,頻頻親吻,老淚縱橫,激動不已:“我終於夙願以償,釀出世界上最好的酒了。”

此時此刻,他的淚水有多麼晶瑩,有多麼歡暢,實在是難以描述的。這不是普通的淚水,裏麵包含著他二十五年的艱辛。二十五年,是人生旅途中最好年華的二分之一,他為了登上這座獎台,真可謂艱苦備嚐,百折不撓。誰說這僅僅是喜悅的淚水?不!這是一種奮鬥精神的結晶。過去的二十五年,他有多少個日日夜夜,默默地在心中落淚,那甘苦隻有他獨自品嚐。現在他當眾流淚了,是勝利的喜悅之淚,更是奮鬥的智慧之淚。

晚上,他失眠了,也許真的是上了年紀,覺少了,也許實在是太激動了。他想了很久。為了這一天,豈止是二十五年?從十八歲離開大埔的時候起,他就萌動了此願,要給父親帶洋酒喝。於是他才在這個行當中跌打滾爬。那種創業的甘苦實在是難覓知音的,及至事業有成,父親已經做古;他回鄉祭奠先父,隻能用傳統的白酒。這次回鄉,他一定要用自己的酒,用得獎的張裕酒來告慰先父,也算是對世俗的一種“叛逆”吧!

他由父親又想到了故鄉。故鄉麵貌依舊,而他回去的次數實在太少。這些年來總是奔波在京、煙、滬之間,該回故鄉看看啦!

從故鄉他又想到了煙台——他“事業的故鄉”。

於是,拔保那方臉、濃須都浮現在眼前了,他多麼想能與這位對張裕做出過重大貢獻的酒師共飲慶功酒啊!自然,他也想到了張成卿,他那英年早逝的侄子。是的,為了這張有著洋文的獎狀,多少人付出了心血,才凝鑄成這崇高的榮譽。他們的精神應當永遠在張裕的品牌上閃光。

自然,他也想到了“紅顏知己”傅玉娟。她到哪裏去了呢?那苜詩中的“共舉杯”到了兌現的時候了,可到哪裏去尋覓她的倩影。

夜不成寐,很快東方破曉了。

祖國產品獲獎的消息在舊金山的華人中引起巨大轟動,華僑社團舉行盛大宴會慶祝。他們熱情邀請張弼士即席演說,張弼士是拙於表達的,自幼就很少有當眾演說的機會,按說是應當膽怯的,但此刻他卻充滿了自豪,在宴會上朗聲說道:

“在這盛大的酒宴中,一眼望去,錦繡華堂,全是令人自豪的東西。一件就是早就在世界馳名的中國大菜,一件是享譽全球的中國瓷器,擺滿整個大廳,還有一件就是這新近獲得國際金牌的中國名酒,都是舉世無雙的東西!中國人是了不起的,隻要發憤圖強,就會後來居上,祖國的產品都會成為世界名牌!”

在一片雷鳴般的掌聲中,個子不高的張弼士顯得那麼氣宇軒昂。一個大寫的中國人在這裏發表充滿民族自信心的宣言,令海外的炎黃子孫揚眉吐氣!

張弼士可不是在說大話,同時在巴拿馬獲得金牌的物品還有很多。例如山東濟寧“玉堂醬園”的醬菜、醬油和露酒也榮獲了金牌獎章。張弼士由此想到了煙台的“疙瘩頭”鹹菜。煙台的“疙瘩頭”也在巴拿巴萬國博覽會上獲得了獎牌,張弼士為此而分外高興:“尋常百姓吃的東西,物美價廉如此,實在值得開發!”他心中已經醞釀著新的計劃。

回國後,張弼士立即命人將獎章縮印在商標上,把張裕白蘭地改名為“張裕金獎白蘭地”,一直延用了下去。

他很想讓這種酒的年產量達到二百萬瓶以上,但後來力不從心,始終未能實現這個目標。

得了金獎的激動很快平息下去了,喜悅也很快煙消雲散。這是因為他的祖國很快又在經受著新的磨難,他也一下子又掉進了絕望的深淵,再也無法翻身。

“竊國大盜”袁世凱倒行逆施,加快了複辟帝製的步伐。

——九一三年十一月四日,追繳一百七十名所謂從亂的國民黨黨員一的議員資格。議會因為不夠法定人數而無法開會。

兩個月後,一九一四年一月十日,袁世凱又通過內閣總理熊希齡的手,下令解散國會。

僅僅過了一個月,熊希齡作繭自縛,被袁世凱的爪牙梁士詒彈劾,宣布辭職;同時辭職的還有民政總長梁啟超、教育總長汪大燮。

資/“階級政客鼓吹的”憲政責任內閣議會民主“那一套,遭遇了袁世凱的”鐵腕,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被砸了個粉碎。

又過了兩個月,一九一四年五月一日,袁世凱幹脆撤銷了國務院,改在總統府內設政事堂,將一係列官製恢複為原清朝體製。

——恢複帝製的醜劇呼之欲出。

在這種情況下,豈容什麼“民意機構”存在?張弼士的“約法會議議員”和“參政院參政”都成為典型的空頭虛銜。他獨居北京,實在沒事可幹。袁世凱對這些“民意代表”倒是“優禮有加”,鼓勵他們去逛“八大胡同”“紅燈區”,造就了不少王揖唐那樣的“嫖界精英”,因為縱欲過度而瞎了眼睛。可張弼士不屑為之,他隻能帶著侍從到東交民巷的酒樓餐館裏飲酒。

某日,張弼士來到一家西式餐館。那裏的碧眼小姐一見他穿著長袍馬褂,立刻露出不屑的目光;可見他帶著侍從,又不敢不招待,就問:“先生要什麼酒?”

——張裕酒,高月白蘭地。

“很抱歉,我們這裏隻有波爾多。”

“不!我隻要張裕的白蘭地!”

局麵僵住了。

侍從趕緊將搭袋遞給張弼士,張弼士從中取出一疊“袁大頭”來,“當啷啷”扔在桌子上,說道:“給我拿張裕白蘭地!”

碧眼小姐驚呆了。

——九一四年,天津造幣總廠開鑄袁世凱頭像銀元;次年,全國銀幣統一,皆用“袁大頭”銀元。這其實也是一種“掠奪”,因為“袁大頭”的比價很高,在市場上因此而受青睞。張弼士對此也持積極態度,認為統一貨幣利大於弊。他在煙台看到,幾乎所有的商家,甚至肩挑貨郎,都各自發行一種“燈下不付”的劣質紙幣,僅供買他自家貨物使用,在流通中帶來諸多弊端。作為大清銀行總董,他自然明白統一貨幣的重要性。所以,雖然極不讚成將袁世凱的頭像鑄到銀幣上,但他仍舊使用“袁大頭”。

當下,那碧眼小姐見到這一堆人人眼紅的“袁大頭”,深知它的價值足以買幾瓶“路易十三”了,所以急急忙忙扭著細腰去找經理。不多時,高月白蘭地買來了。碧眼小姐殷勤地為張弼士斟滿杯,風情萬種地問:“要不要我陪你喝上一杯?”“你喝過這種酒嗎?我走遍天下從沒喝過這樣的好酒,真是舉世無雙的好酒。來杯,嚐嚐看!”那小姐端起杯來,一飲而盡,確實是未曾喝過的好酒,但卻要賣弄她的“淵博”,說道:“我知道這是你們中國人造的酒,太廉價了,所以本店不售!”

這話令張弼士很惱火:“所以,你們這店用不了多久就會倒閉!”

第二天,他又來到另一家中式酒樓喝酒,這次卻是穿著黑色的燕尾服。侍者畢恭畢敬,但也沒有張裕酒。張弼士還是非要張裕酒不可。當侍者把張裕酒送到餐桌前時,張弼士問:“你喝過這酒嗎?這可是舉世無雙的美酒,不喝是終生的遺憾,來一杯,嚐嚐看!”

張弼士熱情邀請,侍者一飲而盡,然後二邊咂舌,一邊彌夢;

“好酒,好酒!真想不到中國人也能造出如此好酒!”

在那般苦悶的歲月裏,張弼士把“釀酒”當成了他惟一的楕飾寄托,他往返於京煙之間,關懷照料他的酒廠,直至將產品送到巴拿馬萬國博覽會去。

——九一五年他率團出國了。就在這年的夏天,“籌安會”鬧得烏煙瘴氣;八月十四日,公開發布“複辟”宣言。一些在“政治油鍋”裏被利欲“熏黑了心”的“政治娼妓”們,覺得出賣靈魂價格最昂貴的時機到了,於是就跟出賣肉體的風月娼妓花元春,聯手公開亮相支持袁大總統登基。於是就在這年的十二月十二日,袁世凱舉行“祭天大典”,宣布登基為“中華帝國”洪憲皇帝。第二年改元“洪憲元年”。

由此,鬧哄哄上演了一場複辟帝國的大鬧劇,引發了蔡鍔將軍發動的護國戰爭。在全國人民一片聲討聲中,僅僅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凱即宣布遜位。六月,一命嗚呼,護國戰爭烽煙暫息。

張弼士回國時,“恢複帝製”的鼓噪已經甚囂塵上,他目睹著“籌安會”群醜的表演而無力回天。袁世凱竊國的最直接結果是,他籌辦的中美合作銀行胎死腹中,許多原來認股的華商聞訊紛紛撤資。“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卻不料“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張弼士真的心灰意冷了。國內無休止的政治鬥爭令他釀出的舉世無雙的美酒也變成了苦酒……

他實在太累了,心裏湧動著一種曆史的滄桑感與孤獨感,他覺得有很多很多的話要對人訴說……

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

最初的動議是在黃浦江畔萌動的,當時是那麼強烈,可是卻隻能忍受孤獨的煎熬——

洪亮皇帝登基,盛宣懷上表擁戴,卻不料拍歹:屁拍在馬蹄ヒ,袁世凱為了邀取“民心”,不但未把郵傳大臣的寶座賞賜:他,反而“頒旨”查抄了盛宣懷的家產。

此事自然是不了了之。甭說袁大頭已經被全國輿論吵得焦頭爛額,即使穩坐金鑾殿也不一定真查得下去。但是盛宣懷自知樹敵太多,而袁大頭又奸詐莫名,竟嚇得一命鳴呼,跟“袁冤家”真的成了“生死冤家”。

張弼士親自到上海去吊唁。

萬萬沒有想到,盛宣懷的後事竟辦得那麼奢侈。隻可惜,他寵愛的五姨太過早地擺脫了悲哀。

居喪的盛家五姨太雖然穿著黑色的薄紗旗袍,頭上戴著白色絹花,但仍難掩風流本相:薄紗可體,愈顯腰肢嫋娜;黑色漆亮,反襯膚色瑩白;白花壓發,越發顯得俏麗嫵媚;一雙顧盼多情的大眼睛沒有一絲悲切,依舊亮晶晶地閃射著奪人的目光,告訴人們她身上為何散發著濃鬱的香水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