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自然扯到了盛宣懷最近的遭遇。可盛宣懷依舊談笑風生,竟沒有片言隻語涉及到官場,跟李我之的義憤填膺形成鮮明對照張弼士以盛宣懷的朋友自居,很想安慰一下他,深表同情地說:“朝廷如此對待你,實在有點不公平。”
“何必要那公平?”盛宣懷仍舊坦然如初,“宣懷當年辦洋務就是頂著世人唾罵的,無論辦電線還是修鐵路,之初哪有讚歌?可是直懷冒天下之大不韙幹了,也就把自家榮辱置之度外了。譬如君之攜巨資回國創業,難道是為了銅臭耶?為國所謀之心昭昭天地,足矣!”張弼士好感動,以為自己遇到了“知音”。這時候,盛宣懷無論叫他幹什麼,他都會言聽計從的。
所以,當話題“自然”涉及到鐵路投資時,他已完全忘記了傳玉娟的叮囑,“心不設防”地一口答應了盛宣懷的要求。
盛宣懷對他說:如今,京漢鐵路已經全線通車,你這粵漢鐵路的總董也該認真視事了。難道不是這樣嗎?如果粵漢鐵路也修成,跟京漢鐵路相連接,中國南北大動脈暢通無阻,何愁國之不強?
這種天下共識,想來弼士兄會先於他人而予以鼓吹吧?
這一下子就把張弼士逼到了牆角上:這是簡單的常識,甭說他還是名義上的粵漢鐵路總辦,即使是個走南闖北的商人,他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為中國的富強應當續修粵漢鐵路。
所以,他馬上表態:“所說極是。振勳能夠附表尾,追隨諸公之後,為強國盡綿薄,乃是萬分榮幸之事。”
“好!宣懷沒有看錯人!”盛宣懷振奮得連連擊掌,“我視弼士兄為同調,正是共謀天下財源之宏大,共同為朝廷有所建對。”
兩人惺惺相惜,各自都有點喜形於色。
但是興辦粵漢鐵路需要更多的資金,要穿過兩湖的水網地區,橋涵甚多,施工更難。朝廷的財力是不能指望的,隻能利用民間資本。
“我與總督大人謀劃時,早就想到了。”盛宣懷告訴張弼士,“他提出:‘官款難找而注意商辦,洋股不準而注意華商。’雖然華商無多大財力與遠識,必然是‘路未成華股必少,路既成華股必多’,但也不妨先設立招商局,借洋債先行修路,路成之後,招到華股,再分還洋債,決不能使路權落入洋人之手!”
“絕好主意!”張弼士鼓起掌來,“為什麼不抓緊付諸實施呢?”
“這就一言難盡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在上海負晰扣股的黃道憲,曾複電香濤公:‘滬商尚無人股,電詢粵商,亦無應者,察訪商情,意謂官商頗難合辦。’恐怕問題的症結正在這裏!”
這正是張之洞與盛宣懷請張弼士到漢口的真正原因。當時的中國商人還是有投資鐵路的願望和財力的,隻是由於所有的洋務企業采取“官督商辦”的形式,已被實踐證明有許多的弊端,商人無權過問企業的經營,這就使商人畏而卻步。張之洞與盛宜懷需要一隻“帶頭羊”,把眾多的“羔羊”引進“屠”“財場”。張弼士當然明白自己的處境,他畢竟已經是花甲之年的老人了,不會再天真。
但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他抵不住“凜然大義”對他的誘惑。
“為富國計,需借先生的威望與財力。以先生在商界的影響和實力,隻需先生振臂一呼,天下財東定然雲集,區區粵漢一路資金何患不足?此路是否能成,全靠先生鼎力支持了。相信先生出麵帶頭認股,火車從北京鳴笛直達廣東的局麵指日可待。”
這時,張弼士遲疑了,他知道修建一條粵漢鐵路需耗巨資。他真的當了總督辦,便需要傾囊而出。這時,他忽然想起了傳玉娟的勸告,可是,就在一猶豫的片刻,盛宣懷又開口了:
“當年宣懷創設沿江沿海各省電線,綿亙達上萬裏,國家所費無多,巨款悉由商集,短短五年,東北達俄界,西北至新疆,東南至閩浙,西南至雲桂,殊方萬裏呼吸可通,民與國鹹得其利,商股皆得厚利,可宣懷又得利幾何?”
盛宣懷講到自己的豐功偉績,未免洋洋得意,可外界盛傳他“借公肥己”,撈得巨額財富,他卻充耳不聞,還可以表白自己心為公而不臉紅。
張弼士是個老實人,對清廷的“官場寵兒”實在了解太少,而對其中的幕前幕後,升升降降,更是茫然得很。當下隻是被盛宣懷的“凜然正氣”所折服,覺得傳玉娟未免“女人見識”,小肚雞腸,眼前一個如此坦蕩君子怎麼會算計他的錢包呢?
果然,盛宣懷又送給他一顆“定心丸”:
“宣懷知道有微詞相加,但盛某將辦電線所得的九百股悉數上繳,為此方得到老佛爺的獎賞,將南沙諸島封賞給宣懷。這是有案可稽的,也是永垂史冊的榮耀!”
張弼士的一切疑惑完全“冰釋”了。眼前確實是一個棄絕名利的完人,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盛宣懷又接連拋過來撒播迷霧的法寶,欺騙君子得從“義”,與欺騙小人拋以“利”迥異:“我想弼士兄當年返國投身實業界,無非‘報國’二字。今日報國的良機就在眼前,為什麼不當機立斷呢?我想,兄之報國的初衷定不會有變,當不會疑心我與總督別有用心吧?”
“實話實說,”張弼士隻好就範,連說:“哪裏,哪裏,承蒙杏蓀瞧得起我,敢不從命。”
於是,張弼士被委任為“督辦鐵路大臣”,實管粵漢鐵路。粵漢鐵路由商股集資興辦。清廷為此下旨,其中有“擬請特派太仆寺正卿張振勳出洋集款,廣招內外僑商,不令暗附洋股”等語;聖旨還明令張弼士:“此路贖回自辦,實在全局有益,出洋招集華股,能否不暗中攬雜,別無流弊,著會同張之洞妥善辦理。故此!”張弼士傾畢生儲蓄,首先出認巨股,以此帶動其他僑商,用全部精力來構建這條南北大動脈。自然,他的錢袋也完全開放了。
全國民辦鐵路掀起了二浪高過一浪的熱潮,中華民族的“近代化”走上了一個新階段。
盛宣懷終於“鯉魚躍龍門”,在經曆了二段“韜晦”之後,又由幕僚搖身二變成為內閣大員,擔任了新成立的郵傳部首席大臣,掌管全國的鐵路事業。
然而,到了一九一〇年,全國就掀起了“保路風暴”,並由此引發了“辛亥革命”。
——九一〇年三月二十四日,郵傳部批準湖北設立粵漢、川江鐵路總公司。
當月二十六日,也即不到三天,英、美、法、德的外交代表至外務邯抗議湖北鐵路商辦。
又過了不到一個月,四月二十二日,英、法、德公使向外務部無メ圳抗議設立商辦粵漢、川辦鐵路公司,美公使也函請參與兩湖鐵路借款一事。
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修鐵路,與你英、美、法何幹?顯然列州是棗奪取中國的路權,也就是說要卡住中國的大動脈。作為督辦鐵路大臣,兼管粵漢鐵路的張弼士,不管主觀上是否想卷到“風口浪尖”上,實際上也隻能陷在“要路權”與“賣路權”的鬥爭旋渦之中了。
——九一一年五月九日,清政府宣布鐵路政策:“千路均歸國有”,“支路仍舊商辦”,“從前批準幹路各案一律撤銷”。
這個“鐵路國有政策”是世間最大的公開掠奪行徑,實際上是把川漢、粵漢鐵路的築路權賣給英、美、法、德四國銀行團,以抵押借款的政治伎倆。這是最無恥的大騙局,將商股無償地鯨吞了!
所以,此政策一公布,天下公憤,怒潮頓起。五天之後的九月十四日,消息傳到長沙,長沙湘路公司召開全體職工大會,籌議抵製鐵路國有,到會者萬餘人;十六日,紳商各界一萬餘人前往巡撫衙門請願;同日,長沙鐵路工人抗議“鐵路國有”,舉行罷工,川漢鐵路董事局致電郵傳部,請將川漢鐵路仍歸商辦。事隔兩天,清政府任命端方為督辦粵漢、川漢鐵路大臣,命其迅速前往“妥籌辦理”。
兩天以後,鬧得紛紛攘攘,攪動天下人心的與英、法、德、美四國銀行訂立的粵漢、川漢鐵路借款合同簽字。中方簽字的即是盛真懷。他用鯨吞天下商人的血汗錢換取了六百萬英磅的外債,並以此增加了自己烏紗帽上的花翎。
六月十九日,署川總督王人文上書,奏請川漢、粵漢鐵路借款合同喪權辱國,要求將盛宣懷治罪。
顯然,盛宣懷已經置身於熊熊的烈火之中,其中兩路火焰——
川漢、粵漢兩條鐵路都在炙烤著他。
此時的張弼士可謂“舉足輕重”的人物,因為他曾擔任過廣三鐵路總辦、佛山鐵路總辦、閩廣農工路礦大臣等職,在閩任職期間,上疏く招商興辦鐵軌支路》奏準,又引進日本技術設備,建成中國園華僑創辦的第一條鐵路——潮汕鐵路。與此同時,他還組織湘、鄂、粵三省紳商與美國殖民主義者展開爭奪粵漢鐵路路權的鬥爭,印發了《粵東全省紳民力爭不可以美人倍次接辦粵漢鐵路公啟》,揭露粵漢鐵路違約私售,伸張公憤,力爭自辦,“粵人有張弼士林郎肩任其事”,所以清廷懾於眾怒,許諾由商民集股自辦。這些履曆,決定了他在粵漢鐵路一線“一呼百應”的局麵。
清廷宣布“鐵路國有”政策,將已歸商辦的川漢、粵漢幹線路權作抵押,大借外債,令張弼士所投之資,被騙吞過半。大半生心血一夜之間盡付東流,而且喪失的不惟是自己的血汗,還有國家的路權。張弼士怎能不怒火中燒?他大罵盛宣懷:“鐵道,鐵道!什麼鐵道?簡直是‘竊盜’!一如‘鐵盜’而已!”
又有資曆,又有膽識,在粵漢這條線上,烈焰應該更猛。也就是說,這兒的“保路風潮”應當來得更如火如荼些。事實上也是掀起最早,起勢如暴風驟雨,然而卻沒有形成聲勢……
曆史的進程倒是在川漢線上掀起了波瀾壯闊的“四川保路運動”,而且蔚然大觀,最後引發了“辛亥革命”。相形之下,兩湖乃至廣東反而沒有形成氣候。張弼士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成了一個值得鉤沉的曆史之謎。
當初張弼士十分惱火,這時他才明白自己這個督辦鐵路大臣兒個曾刃,地安那二個端方,那\產他又算老幾?什麼大事征詢過他的意見?一個擺設而已。不!按設並不用掏腰包,而他是“錢櫃”,擺設的日的是看中了他的錢袋。
他明白自己上了大當,卻又無可奈何。他不是金剛怒目式的人物,又一向畏懼政治鬥爭,對官場的是是非非,他避之猶恐不及,不意現在竟被死死地纏住了。真是逼著啞巴說話,他準備拍案而起了。
這時,不速之客造訪——來者是盛家的五姨太。
奇怪!一向花枝招展的女人,今日竟一襲黑旗袍,不過袖子甚短,越發顯出皮膚的瑩白。
緊身卡腰,曲線玲瓏,別有一種風情。
張弼士納罕之至:這種時刻她到此有何貴幹?
“我是來替宣懷賠罪的。”五姨太開宗明義般地宣告此行目的,“你知道,凡宣懷視為誌同道合的朋友,每到關鍵時刻,都是和衷共濟的。現在宣懷已經是四麵楚歌,掛了四川總督之名的王人文非要將他投進大牢不可。你想想他的處境該多少可憐!”
這女人表情淒淒切切,眼中淚花閃閃。正所謂“哀兵必勝”。
這“哀兵”的角色又是由一名楚楚動人的女人擔任,那種“悲劇美”足以震撼所有的觀眾。張弼士的心下子軟了,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你知道,他這是替朝廷背著黑鍋。”五姨太繼續說道,“天下皆知,力主修鐵道的是張之洞跟盛宣懷,這正是朝野輿情不找鐵道大臣而攻訐郵傳部的原因。前年張之洞大人長行後,宣懷就成了眾矢之的。其實,朝秦暮楚、出爾反爾的是盛宣懷嗎?他哪裏有頒旨的權カ他是代人受過呀!”
張弼士沉吟不語了。他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在指責另一個女人。是的,她執中國之國柄,反複無常,朝令夕改,鐵道一事,不過是其中之一。盛家五姨太別看是個交際花,但卻二言中的,說得何等痛快!他一個須眉男子,又何嚐沒此種識見,隻是因為穿了官膽,就不敢,或者說不能暢快地表達出來,真是“當官不自在,自在不當官”。當官的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這時,張弼士對眼前的這個女人倒生出幾分敬佩了。
五姨太見張弼士並無反感,這才直奔“主題”:“現在鐵路風潮正緊,孫中山等亂黨乘隙蜂起,時局十分複雜。宣懷深怕先生隨波逐流,為人所用,所以讓我來代他致意。”
張弼士內心不悅了:“你盛宣懷把我當成涉世未深的童稚了嗎?明明是你處境險惡,卻假惺惺來關心我!”
然而,他剛剛將“不悅”之思起於“青萍之末”,善解人意的五姨太就立即笑容可掬地說道:“弼士先生,宣懷深知此時此刻,隻要你加人攻訐的行列,哪怕隻說一個字,也是一言九鼎,宣懷就隻有自殺謝世了。所以,我預先穿了黑袍子來。如今,生殺予奪,全看先生是否顧念舊情了!”
天呐!這女人著實厲害,一下子就把張弼士逼到了絕路上。
他好意思拒絕這個可憐的女人嗎?當真讓眼前的這個女人穿了黑袍,他張弼士就不是“仁慈為懷”了。他遲疑不語。
五姨太又說:宣懷與我都深信你不是那種投井下石之人。
患難見真情,你絕不會讓知已雪上加霜的,是嗎?弼士!
最後一聲“弼士”叫得異常親切,有種異常的“親昵”彌漫在她的唇聞。
張弼士沒理這個茬兒,心中卻波濤翻騰:“原來,盛宣懷是怕我在鐵路風波中有所為呀!難道我半生心血就這樣付之東流了嗎?他也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可是一我又能怎麼樣呢?去找老佛爺討還?國情如此,紳商再眾又能奈何?送個順水人情吧,盛宣懷的苦衷情有可憫,無可奈何!”
於是,他隻好說:讓杏蓀放心吧!我不是振臂呼口號的角色。
五姨太臉上頓時露出燦大的笑容,立刻又風情萬種了。
他問起傳玉娟,五姨太“咯咯”豔笑了一聲,說:“你還沒忘了她呀!她隻怕是出國了,對立懷也是不辭而別。”
張弼士真後悔當初沒有聽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