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鐵“盜”(2 / 3)

豈料,他這一思索的瞬間竟被張之洞抓住了,說道:“杏蓀老弟若有什麼難處,盡管提出。我能解決的盡量提供方便和優惠條件,非本府之權限,當即奏明朝廷解決。這足以表明本府的誠意吧?”

盛宣懷聞言心中怦然一震,人稱張之洞有“察言觀色”、“度人之腹”之術,今朝見之果然名不虛傳。他覺得自己發跡的時代開始了,卻仍舊一味地謙遜:“大人厚愛,焉有什麼難處?”

“來來,這位是康有為的高足梁啟超先生,推行變法的活躍人士,輿論界的驕子巨擘。”張之洞笑吟吟地介紹著前來迎接的梁啟超,“杏蓀早已名滿天下,不用介紹大家也如雷貫耳了,哈哈!”

梁啟超和盛宣懷的手握在了一起。

“久聞大名。”梁啟超說,“今日一見,果然出眾超凡,漢陽鐵廠的重任非君莫屬。”

“大名久聞。”廳賞懷臉相忠厚地說,“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維新變法,非君誰能?”

眾人一齊捧場大笑,乃至鼓起掌來。

在當天的接風宴上,盛宣懷在張之洞的反複懇求下終於道出了自己的思考:

“感謝總督大人的關照和厚愛,宣懷略陳固陋。漢陽鐵廠猶如病到晚期的重症之人,無特殊良藥不能回生。鐵廠所以虧損,除其他因素外,其造價成本高,用劣質煤,無法治煉出優質鋼,都是致命傷,而尤以煉出的鋼沒有銷路為其中的症結,所以,我開出的藥方是——”

盛宣懷說到這裏,故意做了一個停頓,察看眾人的表情,隻見眾人均屏氣靜息,緊張地等待下文,他才將自己思謀的良策說了出來:

“兼營蘆漢鐵路的修築。漢陽鐵廠以煤為體,造軌為用。這關係到市場銷路問題,非常重要。漢陽鐵廠自身難保,卻又不能與洋人競爭,所以凡有關國家修築鐵路之事其鐵軌均應由本廣提供。隻有這樣,才能救廠。”

“好主意!”張之洞內心十分敬佩,一“憑這一招控製鐵路,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盛宣懷這一招確實厲害,凡國家所造鐵路必須用漢陽鐵軌,而那時的中國鐵路剛剛創辦,其市場非常廣闊,不愁鐵軌沒有銷路。

——八九八年八月,張之洞與直隸總督王文韶(當時李鴻章因甲午戰爭而引咎辭職照準)合奏保薦盛宣懷經辦蘆(蘆溝橋)漢(漢口)鐵路,委以修築和經營大權。其實,在此之前張之洞就動手了,他派員查勘漢口至河南信陽一線,並組織人力對這段鐵瑚進行勘建。後來又派人對蘆溝橋至保定一線進行了修築。“蘆漢鐵路”(即京漢鐵路)是張之洞經營鐵路事業的“重頭戲”,大“政績”。

由於盛宣懷經辦洋務企業頗有經驗和名氣,很快受到朝廷的重視。他因向清政府上條陳《自強大計》而備受褒獎,被授予太常寺少卿,並受到皇帝的特恩召見。所以,張之洞和王文韶兩督聯名合奏保舉,一奏便準。同年十月,清廷又召見盛宣懷進京麵議,傾聽他的“富國自強”的良策。皇帝和重臣聽後甚為讚賞。不僅要他經辦蘆漢鐵路,而且委以包括經辦東南諸省鐵路的“全國鐵路總公司”督辦的要職。從此,他就成了中國鐵路的“霸主”,成了中國鐵路事業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其實,中國鐵道的“雙軌”——盛宣懷和張之洞,都難以脫俗地通向官場,通向私心。

盛宣懷讀《史記》,緊緊地盯著其中的這樣幾個字:“秦失其廖,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得焉。”他從中得到的啟示是:在戰場上,常常是一方由於速度快而搶先一步得勝,速度慢的一方雖武器精良、人數眾多,但因遲人一步而坐失良機。同樣,在商場上也是這個道理,“速者獲利”,瞅準了商機必須搶先行動,方能大獲效益,遲人一步就會坐失良機而舉步維艱。中國的鐵路雖然起步艱難,在他擔任全國總公司督辦的時候,朝廷就下了聖旨讓各省都來辦鐵路,但津浦鐵路修著修著卻不得不在曲阜那裏繞開去十八裏,原因就是孔聖人的後裔出來幹涉了,說鐵路如果穿過曲阜,那龐大的怪物轟轟隆隆的巨響會影響孔林裏聖人骨殖的安寧。聖人的靈魂是不可驚擾的,所以津浦鐵路必須改道。可見修路之難!

但是,這卻是“萬事開頭難”之難。“開頭”的事業便是“捷足先登”。他要以此為開端來完成自己“速者獲利”的宏圖。然而,盛宣懷真正的“宏圖”卻不在鐵路上,而是借鐵路在官場飛黃騰達。

皇帝召見時,他就很嫉妒那些“重臣”,而想“取而代之”。

是的,他“生不逢地”,不是金枝玉葉,高貴的王族血統與他無緣。雖是官宦人家出身卻不是“重臣”後裔。“重臣”的身份需要他去爭取。他又“生不逢時”,在他成人的時候,“洪楊之亂”早已剿平,連李鴻章也隻趕上了“末班車”,如果不是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死得早,他怎能忝列“中興四大名臣”?所以,他要在官場登峰造極,隻能依靠在商場上大有作為,然後才能搖身一變而成為朝廷“重臣”。

所以,他選中了“鐵道”這個關係到國家命脈、工業樞紐的地方來做為自己升遷的跳板。然而,無論是張之洞委辦的蘆漢鐵路,還是李中堂早就拜托的津浦鐵路(當時稱津通鐵路),都需要天文數字般的巨款。庚子賠款之後,朝廷財政拮據不可名狀,本來就捉襟見肘,更何堪“雪上加霜”?他祭起了“官督商辦”的法寶,要築條粵漢鐵路來籌資,於是瞄準了張弼士的錢袋。

這個張弼士在南洋彙聚了幾千萬的財富,有說八千萬的,有說九千萬的,至少也有五六千萬,創建張裕公司不過用了三百五十萬,九牛一毛,現在是需要你認真“出血”的時候了,把錢包的錢倒出來幫我大修鐵路吧!

張之洞的鐵算盤也打得極精。他深深知道自己倡辦鐵路額也是“捷足先登”。早在甲午戰爭之後舉國吵嚷“變法維新”的時候,他就在代表作《勸學篇》裏專門寫了“鐵路”一章,振聾發聵地說道:

“有一事而可以開士、農、工、商、兵五學之門者乎?日:有,鐵路是已。”

他儼然以中國鐵路的元老自居。

他的辦鐵路也是為了窺視權力。李鴻章在一九〇一年病逝後,洋務派群龍元首,論資望隻能是他張之洞取而代之、可沒有點點“實績”,那就上不足以要挾朝廷,下不足以率領諸君。委實實在在當一個洋務派的後期首領,他需要打響鐵路這一仗。是的,他也生不逢時,辦實業是在李鴻章之後。李鴻章是辦軍火工業,靠機器製造局起家的,他張之洞再辦那乒乒乓乓的實業就行不通了,天下已經太平,自然用不著槍炮了。裝備新軍,用以抵禦列強郅是以卵擊石,他才不會做那種賠本生意呢!所以,他辦了很多的民用工業,但民用工業再多也沒有多大聲響,且收益有限,也不會掀起波浪,還是得靠轟轟隆隆的鐵家夥來震動官場。所以,倡辦鐵路是他躍上朝廷重臣的台階,是他在朝廷心目中增添分量的砝碼,他要辦鐵路,辦鐵路得巨款,朝廷拿不出來,就得另想辦法,他也瞅準了張弼士的錢袋:即以宗兄、宗弟相稱,你就出點血吧!幫兄弟成就一番事業。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中國興建鐵路熱潮中最活躍的兩個人物——盛宣懷和張之洞都盯上了張弼士的錢袋,而這兩個人又是緊緊地勾連在一起的。

張之洞極力保薦感官懷督辦鐵路。他說:中國曆來風氣,官不識商業,商不曉官法,勤於官,通與商者,又多不諳洋務。而盛宣懷兼有‘官法’、‘商業’和‘洋務’三者之長,所以要辦鐵路非盛莫屬。“為此,清廷下令委任盛宣懷以”四品京堂候補督辦鐵路總公司事務之職。

但是,六年過去了,卻是這樣的結果:

——九〇二年一月十一日,清政府命王文韶充任督辦路礦大臣,關內外鐵路事宜改派時任直隸總督的袁世凱“接受督辦”。

同年的二月一日,清政府命袁世凱“充任督辦商務大臣,與張之洞會同辦理,並會議各國商約事宜。”

這就是說,張之洞仍牢牢抓住了鐵道,他讓剛剛要總督關內外鐵路的袁世凱“另有任用”。

不料,第二年還未過春節,一月十五日,清政府又發布了“公布令”,“命袁世凱充任督辦電務大臣”,奪了盛宣懷把持的電報局表麵上看,盛宣懷大倒其黴,不僅辦鐵道的美夢成了泡影,而且電報總辦的椅子也丟了,實在是禍不單行。

然而,官場上的事自有其微妙之處,盛宣懷這次卻是因禍得福。他現在是“無官一身輕”,可以公開以“商辦”集資人的身份來招股集資,籌辦粵漢鐵路了。如果說以前是朝廷命官,隻能“奉旨”辦鐵路的話,他現在已完全脫離了京漢、津浦兩條官辦鐵路的裒繒,可以公開為張之洞籌辦粵漢鐵路來籌措“商股”了。

張弼士自然首當其衝。

李載之與傳玉娟來充當說客——隻不過傳玉娟有辱使命而已。

李我之是津浦鐵路的幫辦,熟悉內情。話題是從盛宣懷的去職說起的。

“你可知道杏蓀為什麼掛冠而去嗎?說出來不能不讓人氣憤!”

我追隨杏蓀,也可以說是中國鐵路的元老,深知修築鐵路的艱難。杏蓀一人兼治蘆漢、津滬兩條幹線,其他瑣細自不必說,僅款項就是天文般的數字。但國庫空虛,華商也無多少股額可籌,幾乎是讓巧婦做無米之炊,不向國外借債又能奈何?

“然而,朝廷重臣某顯貴卻道:‘洋債不及洋股容易。’隻此一句就葬送了杏蓀的前程。你試替杏蓀想想,這招洋股與借外債,雖說都是用外國人的錢,修中國人的路,但結果則截然不同。若招洋股,必為洋人所控製,此端一開,後患無窮;若借外債自造,則債是洋債,而路是華路,權仍屬於我。杏蓀是全國鐵路總督辦,如此大事,焉敢掉以輕心,落個千古罵名?所以偏要上書朝廷,結果得罪了某顯貴,埋下了自己倒台的契機。”

張弼士聽了,深以為然。他是辦實事的,深知務實之人的苦衷。那些無所事事,或者不相幹的旁觀者,是始終保留“批評權”的,動輒輕輕鬆鬆地大發宏論,卻絕對於事無補,除了製造鬧哄哄的“輿情”之外,隻是束縛務實者的手腳。他能想見盛宣懷的苦衷。再說,他自己也修建、經營過中國第一條民辦鐵路——潮汕鐵路,所以更知道其中的甘苦。一九〇五年,他曾與商部侍郎陳壁同製訂過興辦廣廈鐵路的計劃,擬先募資本銀八十萬兩,鋪設廣州至海豐路段,再開辟黃博商埠,鋪路至海豐,與潮汕鐵路接軌,再由潮州延伸至廈門。一個多好的計劃,並已開開興辦,卻因美國合光公司的抗租與兩廣總督岑春煊的刁難而流產。同年四月,他又獲得了鋪設廈門至福州的路權,卻因福建紳商反對而作罷,以至福建始終無一寸鐵路。所以,他感歎萬千地說道:

“振動也曾經經營過潮山鐵道,跟杏蓀相比,雖是小巫見大巫,但也深知其中的酸甜苦辣。杏蓀不避艱險,為中國鐵路事業的濫觴竭盡全力,已為振勳敬佩不已,今又為捍衛路權而仗義執言,不惜得罪權貴,膽略與勇氣兼備,更令我五體投地。”

他很以有盛宣懷這樣一個“知己”而自豪。

李載之接著說道:向誰借貸,自然也有一番建議。眾人的目光自然是英、法、美那樣實力雄厚的國家,但列強早已虎視眈眈,意欲瓜分中國。他們不僅強占租界地,而且要爭奪路權。與強國打交道,實在是膽戰心驚。杏蓀主張向比利時借款,一則比國有這個資本,其駐漢口領事館法蘭吉曾求見過張香濤,洽談過借款事宜;

二則,國小無大害,利大於弊。趨利避害,乃辦事通則。況且,杏蓀身為總督辦,簽合同本在權限之內。不意合同一簽,眾人曉曉不休。不惟某顯貴之黨羽群起而攻之,列強豢養之走卒也眾犬吠日,杏蓀隻好卸任。

李載之長歎了一口氣:“中國辦事難,而辦鐵路尤難!萬事開頭難,而杏蓀偏為鐵路始祖,難矣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意卻為人所代,奈何?”

這時的張弼士已經對盛宣懷充溢著敬佩之情了,哪裏還有一絲一毫的警惕?所以,當李載之傳達盛宣懷的美意,邀請他參加蘆漢鐵路的通車慶典時,他竟毫不猶豫地欣然應允了。

蘆漢鐵路是從南北兩端同時動工的,北端從蘆溝橋至保定,全長一百三十二點七公裏,於一八九九年二月正式通車;一九〇二年漢口至河南信陽段建成通車;一九〇五年九月,南北兩端線路建成,十一月黃河大橋竣工;一九〇六年四月一日,漢口至北京正陽門全長一千二百一十四點四九公裏全線建成通車。朝廷派張之洞與直隸總督袁世凱驗收,並改蘆漢鐵路為京漢鐵路。

張弼士攜帶張裕酒前往祝賀。

這時的盛宣懷已經脫下了四品道員的“補服”,而隻是張之洞的一個普通的幕僚了,他穿著西服革履,與張弼士極盡歡齡。盛宣懷極力稱讚張裕酒,拚命恭維張弼士:

“這真是人世間一等一的美酒。當初比利時公使曾從國內市給我一瓶保存了近百年的洋酒,據說是法國波爾多葡萄酒的珍品,我喝來也不過這個味道。也許是盛某少見多怪,但這酒可與最好的西洋酒媲美,卻絕不是溢美之詞。弼士兄當年到煙台創辦西式酒廠,宣懷有幸結識,當時的理想抱負已傾倒宣懷,如今篳路藍縷,事業蔚成大觀,實在是實業界一代楷模,宣懷敬佩之至!”

盛宣懷侃侃而談,恭維的話語不絕如縷,實在令張弼士驚訝得翹舌不下:這個人是怎麼了?怎麼對宦海沉浮看得如此淡漠?

你瞧他的神態,是何等自若?你看他的話語,哪裏有半點芥蒂?這種人盡管深不可測,可其度量實在是難於等同常人。“所以,他對盛宣懷的”麵諛竟未能做出反應,隻是任憑盛宣懷說下去。

“弼士兄回國創業,真是心想事成。煙台張裕,已經名震遐邇,實在是中國民族工業的翹楚,振興實業的楷模。”

張弼士不能再讓對方恭維下去了,便在盛宣懷稍一頓挫時開了口:“哪裏,哪裏,張裕不過是‘瓶中的事業’,全是利潤又有幾何,哪裏能與杏蓀的事業相比?你所辦鐵路與電線,乃關係到國計民生之大業,民族存亡之樞紐,國人均知,欲自強必須此二者,而此二者皆杏蓀為之始祖!”

“見笑了,見笑了!”盛宣懷連連搖頭道,“如今二者是‘雙雙大空’,電線已交執國柄者,而鐵路,我也僅一乘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