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苦酒(3 / 3)

“你放心!”張弼士摟緊了懷中的女人,“我會終生將你當作我的妻子。很抱歉,我無法給你妻子的名義,但我保證,你是我最親近的女人!”

張弼士信誓旦旦地說著,傳玉娟甜甜蜜蜜地聽著,然後故態複萌地說:“女人都喜歡聽甜蜜的謊言,我明知你在說假話,可卻偏偏喜歡聽。再說一遍,我的親親。”

張弼士莊重起來,對著傳玉娟的眼睛道:“我起誓,今生永遠不會對你說假話。”

回答他的是傳玉娟長長的熱吻。

床上,傳玉娟情真意切地道:“我所以自薦枕席,是希望你能安心造酒。哦,對了,以後你要二心一意地造酒,成為一個‘釀酒大王’,千萬要抵得住盛宣懷的誘惑!”

話題突然說到了盛宣懷,令張弼士莫名驚詫:“你不是他的千女兒嗎?”

“是的,沒有這個保護傘我早就破身了。所以,我很對不住他。你別笑,我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幹女兒,因為他不缺少床上的女人。也許我對他是不可或缺的,但這次卻要辜負他的委托了”什麼意思?張弼士大惑不解。

“他會找你的,”傳玉娟幽幽歎氣,“但我實在不忍心你這個老實人受到傷害。聽我的話,摟著我睡吧!”

在度過了刻骨銘心的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傳玉娟就從那個四合院裏消失了,隻在西廂房留下了染紅的白床單。

張弼士那個焦急呀,簡直不可名狀。他來到克林頓酒店,房門緊閉,人跡杳然。賬房說,沒有退房,這給了張弼士一線希望。但是連續幾天的“閉門羹”卻弄得他心急如焚。有人告訴他,在葡萄山的別墅裏似乎見到過她的身影,好像是跟一個外國人在一起,他急忙趕到了東山,但仍人跡杳然。張弼士納罕之極:“玉娟跑到哪裏去了呢?”

突然,克林頓酒店派人來找,說包房的小姐回來了。張弼士喜出望外,用跟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速度急匆匆地趕到了酒店,期待著開門之後熱烈的擁抱,不盡的情話……

然而,推開房門,他卻一下怔住了——

白色的高背椅上端坐著一個女人,模樣、身段都酷似傳玉娟,卻不是傳玉娟。多了些雍容華貴,卻少了些俊俏風流;看來也是風情萬種,卻有一種久經風霜的成熟。

“請坐吧,張弼士先生。”那女人落落大方地說,“我想用不著自找十紹了吧?我是朱遠芝呀!”

哦,哦、想起來了。上海,朱遠芝!“張弼士回過神來,熱情地打過招呼之後,弧疑地問,”你怎麼來了?

——是玉娟召我來的呀!怎麼,你不高興,還是不歡迎?

“歡迎,歡迎!怎麼能不歡迎呢?”張弼士應酬著朱遠芝,但是卻不能忘懷傳玉娟,他迫不及待地問,“玉娟呢?”

——姓嘛,走嘍!“朱遠芝不無調侃地說,”但願她不會永遠地從你的視野中消失。

“怎麼會死?”張弼士悵然若失,“簡直不可思議。”

望著張弼士失魂落魄的樣子,朱遠芝甜甜地笑了:“你可真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看吧,這是她留給你的一封信。”

“快拿給我看!”張弼士雙手哆嗦著將那封信拆開了:

振勳,我的至愛——

讓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吧!

思索良久,可謂心緒百結,最後才下定決心,離你遠去。因為我不是那種相夫教子的材料,也不會充當賢妻良母的角色。與你廝守在四合院裏,免不了為君之大家族增亂添吵。而君雖遠涉重洋,觀念未盡保守,但對婦道,還是應恪守古訓。所以思慮再三,還是將我們那一夜永遠留在美好的記憶中為上。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夜的,你給了一個女人最大的歡樂。我感到無上的幸福,因為我把一個女人最珍貴的貞探給了自己心愛的人。一個備受女人冷眼,聽夠男人褻語的女人,一生有這麼一次也就足夠了。

我知道你眷戀於我,而且納我為妾之心板誠,所以薦我的姊妹朱遠芝以代吾身。遠芝姿容才情均在玉娟之上,望能善待之。

留詩一首,望勿見笑。

玉娟吻別

×月×日

信還未讀完,張弼士早已熱淚盈眶了,與那信箋上淚痕遙相呼應。他想:“玉娟一定是噙著熱淚寫這封信的。你這是何苦呀,玉娟!難怪你說過長痛不如短痛的話,當初我還莫名其妙,原來你謀劃深遠啊!”

朱遠芝望著眼前這個男人淚珠滾滾,心中暗自慶幸:玉娟的眼力著實不差!

張弼士急切地問:“她寫的那首詩呢?”

“在這兒!”朱遠芝從坤包裏取出一隻鞋墊來,鞋墊上綉著一對鴛鴦,下邊繡著一首詩:

——生潔白卻被踏,

漂泊人間惟有淚。

室中談牛說身世,

海上憶舊吐精髓。

引為知己紅線牽,

永生銘記巫山會。

待到美酒登峰時,

與君異地共舉杯。

張弼士撫摸著這隻繡墊,像是在撫摸著他無比珍愛的女人,那讓他心悸的激情擊得他茫然若失,淚花不自禁地又閃動了。

“一件踏在腳底下的東西,也值得你這麼動情?”朱遠芝故意嗔怪道。

“不!這是世上最珍貴的、至高無上的信物,弼士當永遠頂禮膜拜。”

他撫摸著這隻鞋墊,眼前幻化出傳玉娟的倩影,心中升騰起一股至虔至誠的情愫。

良久,他又問:“僅此一隻嗎?”

“還有一隻,在這兒!”朱遠芝從懷中掏出另一隻來,“剛好是一雙。”

張弼士接過來看,上麵也繡著一對鴛鴦。

“給我的嗎?”張弼士間。

“不!”朱遠芝一把將鞋墊奪過去,“這隻是給我的。不過——”

朱遠芝再老練,在這個時刻也吞吐起來,又嬌又羞地住了口。

張弼士想起了傳玉娟信中的話,他覺得那是玉娟的一種囑托,自己不能拂了她的雅意,何況眼前的朱遠芝確實是“姿容才情”兼備,就說道:“如果你願意,那就讓它成雙吧!”

朱遠芝紅暈滿腮地點了點頭,說道:“也隻能如此了,現在已是滿城風雨,都知道你又有新的姨太太了。我若不住進那座四合院,不是有礙於你的名聲嗎?”

就這樣,朱遠芝代替傳玉娟做了張弼士的四姨太,後來成為張弼士事業上的得力幫手。

同房之夜,朱遠芝拿出一疊紙——竟是釀酒的秘方。張弼士一下子明白了什麼。朱遠芝淒苦地說:“你該明白玉娟出走的主要原因了吧?做女人真不容易,為了你,她不得不違心地與狄士多周旋;可這樣做了,又不能不離開你。你可不能辜負了她的一片良苦用心啊!”

——切全明白了,張弼士覺得自己的心在流血,他癡情地叫道:

“玉娟啊玉娟!你為我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呀!”

他將秘方交給張子章和朱壽山,兩人一點即通,很快掌握了釀酒技術。張弼士立即解雇了狄士多!

第五節

也許因為對傅玉加的思念,也許因為朱遠芝自己的姿容才她撤嬌說:我做了你的四姨太,就這麼不聲不響的,是不是偷來的鑼鼓呀?這可不符合玉娟的願望。

“你不是自稱為新派人物嗎?”

“我是新派不假,不跟你爭名分,老四就老四吧!也不跟你要彩禮,你現在也沒給我買洋房。可我卻要熱鬧,要世人盡知我跟你張弼士結成了伉儷,再說,這對你也沒什麼壞處呀!”

這在當時確實是有點“出格”,很多有錢有勢的人都不隻討房姨太太,十個八個的也司空見慣。但討姨太太不比娶正妻。娶妻是十分鄭重複雜的事。在煙台已經比魯西南簡化了許多,但也得有納采、聞名、納吉、請期、親迎等“六禮”告成,才算完成。每道程序都十分繁瑣。就隻說這最後一項“親迎”吧!

頭二天,男方要備好席盒,由二人抬著到女方“催妝”。席盒類似籠屜卻比籠屜大得多,多為橢圓形,裏麵裝有豬肉、麵粉,席盒上放著涼席,公母雛雞一對,象征古人的“奠雁”。女方收下涼席、雛雞,留下部分豬肉、麵粉,以備做“上轎餃子”,讓新娘路上吃。

當天下午,女方將嫁妝用席盒架子抬著送到男方,嫁妝多少視女方的家境而定,但無論如何得有一對“椅子”,取諧音“日子”。

照規矩,還得差一名“老婆子”去給新娘照看東西;“老婆子”多為兒女雙全的老嫗,第二天酒足飯飽後返回。

第二天是大喜日子,新郎要去祠堂祭拜祖宗,去祖塋燒香焚紙,然後乘坐著花嬌前去娶親。花轎要頭天備好,第二天天不亮就走轎。轎是兩頂,一頂新郵乘坐,另二頂由“迎親客”乘坐,“迎親客”又叫“押轎的”,多是新郎本家的兄弟。走轎時,沿途遇見廟宇、水井、碾磨,須由“押轎的”用紅氈遮擋。花轎抬到女方,鼓樂吹打三通,方才開門,迎新郎到客廳稍坐,然後是叩拜女方祖先,隨後是“送親客”陪迎親的客人飲酒、吃飯、喝茶。待裏麵報說新娘裝扮完畢,請新郎上轎時,新娘才由兒女雙全“上頭人”攙扶著上轎起程。花轎到了男方村頭,按風俗該由新郎的父親或者叔父手持二隻插有三支鐵箭的竹篩子扣在新娘的轎上,俗諺道:“公公扣篩子,媳婦長兩個大奶子。”然後才是拜天地、人洞房、坐牙床、喝喜酒、鬧洞房等一大套程序。這才叫“明媒正娶”。至於“討妾”,就遠沒有如此繁瑣了。頂多是用一頂小轎抬進去,不少女人是讓一二卜壯漢背進去的,自己走進去的也不是沒有。至於妝扮也不能再簡單了,頭上戴一朵紅花就象征著大吉大利了。所以,小妾實在是“來去自由”的,能生個一子半女的可以改變地位,否則隨時可能被拋棄,賣進窯子門的也不是沒有。

朱遠芝的“要熱鬧”很可能是對煙台這種不平等婚俗的預先防範。她知道煙台的風俗改變起來極難,特別是那些世代相傳,有了思維定勢的東西,是容不得“時尚”的。小城煙台惟有享受的地方才喜歡“刮風”,能夠“刮風”。

怎麼“熱鬧”?惟有“時尚”,當時煙台人最追逐的“時尚”是京劇。煙台所以被稱之為“京劇之鄉”,其實是沒有二處地方能被稱之為京劇發祥地的,也沒有二個京劇流派發源於煙台,更沒有產生過諸如“四大名旦”那樣的著名演員。但是,這兒卻有最了不起的觀眾,不僅數量多,而且有慧眼,有很霸氣的慧眼,所有的名角都當時的京劇界流傳著一句話,叫做“北京學成,天津走紅,上海賺包銀,煙台來驗收。”意思是說,京劇各大流派的祖師爺或者掌門人都住在北京,要拜師學藝就得上北京去。在北京學會了,再到天津去獻藝,天津有京劇傳統的土壤,觀眾檔次高不說,還有許多“闊老”、“寓公”喜歡捧演員,所以隻要藝術上有造詣,在天津“二炮打紅”不難。天津捧了起來,乘船到上海“闖碼頭”就十分容易了,上海是個大都會,人多,觀眾自然也多,生活節奏又快,人們好容易得到觀戲的機會,實在來不及挑剔,所以戲很好唱,跟劇院經理訂了合同,演上十天半個月沒問題,隻等著拿“包銀”就行。

可是到了煙台,那就是另一碼事了,小城不大,可是卻有一大抵“戲落子”。這幫人大多是靠租賃房地產過活的,當地人稱之為“吃瓦片”的,早年跟唱“蓮花落”的天津藝人過從甚密,很懂得演唱的“道道兒”,後來京劇傳來,自然也淵源有自。他們十分愛戲,業餘時間裏都能來上幾句,西皮二簧,有板有眼,真的有很高的水平,豈是一個“票友”了得?煙台的生活節奏又慢,與京劇的甩腔相適應,很多市民把看京劇當成了惟一的夜生活,最基本的消遣。

所以,煙台的觀眾最挑剔,令演員視為畏途。

當時大都是提著燈籠去戲院,演員在台上演出,望著台下燈火一片,就會被“烤”得渾身冒汗,隨時準備著被喊“倒好”,卷起戲箱上路;既至等到聽見“撲撲”的吹燈聲,台下變成一團漆黑了,這才能將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來。

所以,煙台碼頭上多了“戲霸”。來“闖碼頭”的“戲子”得先拜見這些“戲落子”的頭兒,請務必“多多關照”,“賞弟兄們一口飯吃”。如果“禮數”不到,保準“砸場”。

——年,有一個演員自恃演藝精湛,名氣很大,不買這班“無名小卒”的賬,放言道:哪有著名演員對業餘票友低三下四的道理?

我憑本事吃飯,偏不去‘拜碼頭’!

當晚演出的是《烏龍院》,唱到那句“走出房門將鎖捏”的時候,那位名演員照例表演了一個捏鎖的動作,沒想到台下“嗷”的一聲叫了“倒好”,“戲落子”們一起鼓噪起來,戲演不下去了。

那演員尋思良久,發現自己的唱腔和表演都沒有任何紕漏,不由得火冒三丈,回去卸了裝,然後穿上長袍馬褂,出來拱手一揖:

“請賜教!”

按照當時“走江湖”的規矩,你挑不出人家的毛病而亂喊“倒礦,屬於”無理取鬧“那是不僅要當眾賠禮道歉,而且要包賠損朱的。那演員以為這下子可該”教訓教訓“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撼千”了。

不料,一個“戲落子”從台下跳了上來,說道:“你再把剛才那句唱一遍!”

那演員剛唱到“捏”字時,“戲落子”抓住了他的手,喊道:“大家看他的那兩個手指,有多大距離?”

原來那演員依照平日演出的習慣,將食指與拇指靠得挺近。

“你好大的本事,這樣就能把鎖捏扁了不成?”“戲落子”問道。

原來過去的銅鎖都是長條狀的,虛擬的動作違背了生活常識,讓他們抓住了破綻。

這種“眼尖”的觀眾怎麼能不讓演員視為畏途?所以,一個名角闖過了煙台的碼頭,才算真正的“出道”,煙台不發給“合格證書”,誰捧也不算數的。

當下,朱遠芝“要熱鬧”就隻能“包戲”。由張裕公司出資邀請社會名流、仕宦顯達、富商巨擘共同觀戲,以示慶典。

在這種時刻,最出風頭的當然是張弼士新娶的四姨太朱遠芝,人們都想一睹麗人的風采。傳聞南洋首富納的新寵不僅花容月貌,姿若天仙,而且風華絕代,一笑一輩都會令人如癡如醉。

然而,等了許久絕代佳人仍沒有出場。

當時,丹桂戲院剛剛落成,凳子還是草草釘起來的木棍,坐久了,確實是十分難耐的。但為了一睹麗人情影,客人們也隻好勉強按捺著焦躁。

朱遠芝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四姨太終於出現了,果然是不同凡響的尤物。隻那發型就讓人瞠目結舌。天呐!她怎麼不梳著?披頭散發像從床上剛爬起來似的!不過,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得承認,這頭長發確實比發髻更具有懾人魂魄的魅力。

聽差趕緊跑過去,一邊遞上冒著熱氣的白毛巾,一邊幫著麗人脫下銀鼠大氅來。大氅裏麵是火紅的蘇綢旗袍,剪裁十分可體,顯露出起伏的曲線,恰似出水芙蓉。

這時,全場的觀眾都忘了看戲,一齊把目光投在了這勾人魂魄的身段上,仿佛在看一個剛剛在商店裏出現的“洋娃娃”,不過這個洋娃娃是活的,而且更漂亮,更富有魅力。人們的視線被牽引著,一直拉到了劇場中央,那裏早已準備下幾張鋪著軟墊的椅子。

戲台上演出的是く紅樓夢》,老實講,朱遠芝根本弄不清是“紅樓二尤”,還是“黛玉葬花”,隻是覺得十分好聽。她弄不明白為什麼人們都急著要看她,而不去看那含羞帶澀的旦角。莫非旦角們的嬌美都是裝出來的嗎?

台上傳來清越的聲音:

——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

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張弼士聽著聽著,竟沒有心思看台上的戲了,他又想起了傳玉娟,心裏澀澀的,舌頭上也仿佛舔了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