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些瑞蚨祥的店員見一雙男女大做“有傷風化”的事,可就作難了,招待不是,不招待也不是,就隻能遲遲疑疑,無所適措了。
不想這竟惹火了林木森,以為這是“故意怠慢”,讓他在姘頭麵前丟了臉,於是大耍起威風來了:“什麼顧客至上?狗屁!你們瑞蚨祥就是這等待客的嗎?是不是看我穿得寒酸?”
他的確穿得寒酸,一件馬褂又髒又破,跟臉腿上的口紅恰成鮮明對照。
林木森不依不饒,非要找經理問罪不可。孟廣洲早已被驚動,走下樓來連連賠罪。可是,林木森仍不肯善罷甘休,揚言非得“筆斬”了瑞蚨祥不可——因為他是“膠東一支筆”。
第二天,盂廣洲在會賓樓盛宴招待林木森,並請了些社會名流來,公開賠禮道歉。酒足飯飽之後,林木森卻拿出一篇稿子來:
《瑞蚨祥童叟無欺大騙局》,然後倨傲不恭地說:“謝謝孟掌櫃的賞飯,所以我也給你個麵子,這篇稿就賣給你瑞蚨祥吧!索價不高,一個字一塊銀元罷了。”
孟掌櫃隻好自認倒黴,破財免災。
可是不多久,林木森的大作又送來了——《瑞蚨祥欺侮顧客的真相》。索價依舊高昂。
這可如何是好?欲壑難填,訛詐無窮。
於是,張弼士出來打抱不平了:“林先生,你那點底牌我清楚,不就是寫上一堆稿子到天津衛去賣嗎?我可以跟天津所有的報館招呼,讓他們一概不買你的稿子,也可以在上海找些人,送點潤筆把你的行徑公布於眾。你不要以為孟掌櫃的善良可欺,須知天外有天!”
席斬釘截鐵的話震得林木森目瞪口呆。他本來想反唇相譏的一一這似乎是他的本能,可是一看對手是張弼士,正凜然與他相對,又不得不收斂了。張弼士的身份、地位、威望都是他所畏懼的,而且“言必信,行必果”,說得出完全可以辦得到,他不得不偃旗息鼓,不了了之。
但是他仍舊咽不下這口氣去,於是又想出了個“鬼點子”利用乞丐鬧事。
煙台的丐幫雖然沒有組織,卻有“花子頭”,大致以西南河為界,分為“東幫”、“西幫”;“西幫”又分南北兩片,各有自己的討飯區域,彼此“河水不犯井水”。屬於北大街那種‘施舍量’大的區域,則有“花子頭”安排輪流去乞討。逢年過節,“花子頭”會到大戶人家為眾乞丐討得大宗施舍。所以“花子頭”在乞丐群中是很有威信的。一旦乞丐弟兄受到了欺辱,“花子頭”認為有必要采取“集體行動”的,就會集合眾乞丐去“起哄”,常常無往而不勝。
乞丐的武器就是手中的“呱打板”,念的是“數來寶”,通常是打著“呱打板”走進店鋪:“掌櫃的,大發財,你不發財我不來!”識趣的店家趕緊用幾枚小錢或者不多的幹糧打發走,於是相安無事。
要是不理睬他們,這數來寶就改詞了:“掌櫃的,大發財,一發發個大棺材。你死了,我來抬。抬到東門裏,掉了棺材底。抬到南門外,抹了棺材蓋……”他那詞真是“吐鳳噴珠”,綿綿不絕。如果成群結隊而來,“呱打板”此起彼伏,那店家的買賣就不用做了,光擁塞的乞丐就會把你的店門堵得死死的。
林木森找到“花子頭”,讓眾乞丐到張裕公司門口鬧事,弄得他無可奈何,要去告官:“不信連幾個要飯的都治不了!”
剛要走,被張弼士攔住了:“且慢!沒聽說過嗎?煙台街有句市並信奉的話,叫做‘赤腳的不怕穿鞋的’,小城不大,但丐幫卻可與巴黎的相提並論。聽說警察局長都怕,年節前夕都得請‘花子頭’吃飯呢!”
張成卿茫然。
還好,林木森的“謀劃”很快煙消雲散了。這是因為安伯炯出了麵。他在當地是熱心社會公益的,年前節下逢到“花子頭”去叩頭:“大先生,實在過不了節了!”往往扔下“折子”說:“去取錢吧!”一個出了名的慈善家在丐幫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他跟“花子頭”一說,林木森的陰謀自然破產了。
這件事令張弼士感歎萬千:“真是意想不到,辦企業要個起碼的法治環境都這麼難!警察局長麵對騷擾,竟然無能為力!而小城煙台又如此排外,竟然土生土長出這麼多的痞子來,而且還有會舞文弄墨的痞子在興妖作怪。要做買賣,實在多了些沒必要的周折。當初真是低估了這一點。”
是跳到國外去了。
張弼士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工人竟然也會“跳槽”,而且沒法比,即使待遇最優厚的“瑞蚨祥”的店員也不過如此。能在張裕做事是市民最向往的,連張裕的“挑子隊”都二個個昂首挺胸,然而,還是有人想走,想到國外去。
石“二段巨大的衝擊波,衝得原有的堤壩七零八落。有的巨石如磬,任憑汙泥濁水包圍、衝刷,依舊巍然不動;有的細沙如浮,隨波逐流。大浪淘沙,有的更加晶瑩,有的卻越發渾濁不堪。然而,越是分量輕的越浮在表麵,仿佛是”弄潮兒。
煙台就率先出現了與外國人交際的那種“能人”:女的,學了幾句不倫不類的洋話,會在台下跳那種男女搭肩摟腰的洋舞,就充當了洋行的交際花,出人外國大班的臥室,充當“外國點心”(當時煙台人對她們的“雅稱”);男的,到外國去做了浮光掠影的考察,撿回來幾雙破皮鞋和一身怪西服,提上根“司第克”(“文明棍”),擺開了洋派頭,跟隨在洋人屁股後邊當“假洋鬼子”。
“外國點心”和“假洋鬼子”是小城開埠之後的特產。實際上都沒有什麼地位,連身份都不明不白,既不是洋行裏的正式職員,更不是外國使館的華人雇員。可他們卻偏偏自視甚高,以“高等華人”自居,一副做態可掬的“西崽”相,盛氣淩人地俯視自己的同胞:一群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落後!愚昧!哪裏知道外國?
外國的月亮也比中國的圓!
在中國人麵前是爺爺,在外國人麵前是孫子——這就是他們的嘴臉。
煙台市民對他們的心態十分複雜。女的看女的,又羨慕,又嫉妒,看人家披金掛銀,真的好“眼饞”,可讓她們學,又絕對沒有膽量:“誰像她們那樣不要臉!”男的看女的,又厭惡,又神往,能跟她們“豔遇”一次自然很好,但這絕不妨礙他們在任何公開場合罵她們是“卷毛母狗”、“風騷娘們”。男的看男的,卻就是更多的豔羨了:“不服不行,人家就是有本事,吃西餐,喝洋酒,掙洋錢,說不定還能摟個洋大嫂夜夜銷魂呢!”
於是,煙台人的目光向外,很快形成了一種風氣——以出國為榮。
也許因為閉塞得太久了,洋風一吹就暈頭轉向;也許因為貧窮得太快了,做夢都是海外遍地黃金。隻要能坐上開往海外的船,就會駛向美妙無比的天堂。不管自己是不是懂半句外語,也不管己是不是毫無技藝,隻要是能出國,就會一步登天,享盡人間的富貴榮華。小城的心態完全被洋風扭曲了。
就在這種心態驅使下,“假洋鬼子”們的陰謀得逞了。他們看準了煙台龐大的勞動力市場,於是大肆幹起了販賣人口的勾當。
——八九三年,美、日、俄三國九艘輪船,從煙台港運走華工二萬餘人。
——八九六年,沙俄東清鐵路公司和士美洋行,以“招募”為名,運走華工萬餘人。
完全沒有受到追究。中國的勞力太廉價不說,主要是沒有人管。這是無本萬利的買賣,膽子自然越來越大。
——九〇四年,煙台美孚洋行大肆招工,很快就有四千多人上了“賊船”。但這次卻掀起了巨大的風波——因為喝了張裕酒。
上船的華工中有一個牟平人,姓曲行九,人稱曲九,很精明,上船前買了兩瓶張裕酒,想提前開開洋葷,在船上抵禦二下風寒。
待到火輪開出之後,他卻起了疑心:“幹嘛不讓上甲板,這是往哪裏開呀?似乎是一直往南,往南,那要走多遠呀!回來方便嗎?”
帶著諸多的疑問,他找一位船員攀談,自然,“煙酒不分家”,喝酒才能製造氣氛,那兩瓶張裕酒就派上了用場。
眼前隻有將美酒獻給他的朋友的麵孔,早已忘記了船長的叮囑。
朋友的問題對他來說,很像喝張裕酒,一飲而盡,回答起來毫無保曲九這才知道上當受騙了:原來他們已經被當作“黑奴”賣如火燃燒,滿船熊熊烈焰!船長在舵輪旁邊篩糠般地下達了返航令。輪船調過頭來。
上了岸,狂怒的華工要找美孚洋行算賬。幾個大漢端起了同伴送來的白酒,一飲而盡,然後帶頭向洋行衝去,隨後是眾人喊著擁而上。美孚洋行的買辦早已嚇得躲進了美國領事館。連那些操辦販賣人口的“假洋鬼子”也逃得無蹤無影,憤怒的火焰找不到燃燒的對象,就撲向了門窗,隻聽得“劈裏啪啦!撲撲棱棱!”一陣亂響過後,美孚洋行所有的玻璃都粉身碎骨了!不多一會兒,一個威風不可名狀的美孚洋行就一片狼藉了。
這是煙台街上首次掀起的反帝風暴,規模不大,卻永垂史冊,寫在一九〇四年的編年史上。
張弼士正在煙台,他百思不得其解:海外有什麼好?他是最早到海外去的,而且在海外多年,深知那裏遠非王道樂土,沒有點奮鬥的精神和本領,實在還不及國內容易謀生。在國內至少還有親戚故舊,不能在財力上鼎力相助,也可以在精神上予以關注在海外人生地不熟,孤身隻影,兩眼墨黑,言語不通,又聾又啞,呼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那種淒苦他是有切膚之痛的。何況,國力孱弱,洋人以“劣等民族”視之,所受的欺淩與汙辱,較之他國移民尤甚。
甭說遠不是遍地黃金,即使有黃金遍地,還容得你撿嗎?你隻能忍著痛苦,含著血淚把撿到的黃金拱手獻給他人呀!國人為什麼這麼執迷不悟呢?小城煙台的人在這一點上尤其幼稚得可怕……
他自然而然地聯想到自己在海外漂泊的生涯,心裏無限感慨地說道:“我的下南洋是萬般無奈的,當初如果不是雞孵籠沒有銷路,我是不會背井離鄉的。現在,你們的上當受騙又是為了什麼呢?”
於是,他很想找回那幾個辭職的工人,可是又一想:“人各有誌,既然人家心已動,就大可不必勉強。說不定他們會因禍得福,將來在海外會發展得比自己更好呢!”
千是他聽之任之,但心情卻鬱鬱的。
當晚,張弼士獨自走出大門,向西漫步而去。隻見路邊的小酒館裏有幾個人在喝酒,都喝成醉鬼了,還在那裏通紅著臉吆二喝三地猜拳。定睛一看,其中就有搗毀美孚洋行的張裕工人。他們喝的不是自己生產的張裕酒,而是價格低廉、品質低劣的“燒鍋”——顯然,他們並沒有飲酒的雅趣,隻是用酒來麻醉自己。
他的心情越發鬱悶了,踽踽西行,信步來到東太平街。
街口,意大利領事館的斜對麵,有一家考究的咖啡店,幾個“假洋鬼子”奪去了他的視線。那些人也在飲酒,懷裏摟著袒胸露臂的“鹹水妹”,喝的地是張裕產的美酒。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自己釀造的酒,實在太苦,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