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總是很能讓人愉快的。雖然天氣涼的很,但是從溫暖的房間走出來,那股撲麵的寒氣卻立刻就能讓人清醒,這個時候深吸一口氣,整個身體都變的充滿力量。
葉千駿的心情好了許多,不僅僅因為他發現了《禦劍神功》的秘密,更在於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他已決心好好練功,為了自己心愛的人,也為了天下蒼生。
昨日雖然是他在開解楊再興,但是他自己的內心也受到了影響。
人在江湖,就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為國為民除暴安良,縱然千難萬死,也絕不退縮;而為人利用冤殺好人,這種事情他發誓再也不會讓它發生。
他默默的從懷中取出那已經空了的小瓷瓶來,凝視著,良久才歎了口氣。
隻聽一人道:“葉公子,怎麼起的這般早?”正是那主人謝氏。
他此刻紅光滿麵,一張蒼桑的麵孔也顯得頗有生氣,完全沒有昨夜的病痛模樣。
葉千駿笑道:“主人起的這般早,做客人的又如何好蒙頭大睡?”
主人笑道:“葉公子的輕功當真了得,昨夜倒是嚇了我一跳。”他話音剛落,謝秦氏走了過來,向葉千駿行個禮,柔聲道:“葉公子一躍數丈,腳下如飛,妾身從未見過有人能這般奔走。”
葉千駿低首道:“半夜三更,倒是打擾賢伉儷休息了,罪過罪過。”
主人道:“葉公子不必客氣,這裏荒山野嶺的,本也沒有幾戶人家,葉公子若想練功,隻管練就是,沒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
葉千駿點點頭,眉頭皺了起來,忽然低聲道:“賢伉儷不是本地人吧?”
那謝秦氏吃了一驚,驚恐的眼睛望著自己的丈夫,倒是那主人沉得住氣,笑道:“葉公子為何有此一問?”
葉千駿笑道:“在下也不過是隨便問問而已,主人若是覺得不好回答,也就罷了。”
那主人笑道:“這有何不能說?在下夫婦都是福州人氏,早些年進京趕考,未能入榜,歸程中又被強盜劫掠,失了盤纏,本也無臉麵再見家鄉父老,是以流落到此,靠種地為生。”
葉千駿皺眉道:“賢伉儷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主人怔了怔,道:“你以為我是說笑?”
葉千駿笑道:“長年種地的人,手掌都糙的很,主人家手上白白淨淨,想必……”那主人看了看自己手掌,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來,道:“葉公子好眼力,實不相瞞,在下一向懶散的很,說是個莊稼漢,實際上倒也未曾出力,平日裏給鄉親們寫個對聯教幾個孩子識字,略微賺些微薄小錢糊口而已。”
葉千駿見他還是隱瞞,也不便多言,隻聽一人道:“諸位起的這般早,倒真讓我們有些不好意思了。”正是黃縱和楊再興走來。
主人笑著迎客,葉千駿回頭望了一眼謝秦氏,隻見她麵色蒼白,雙目之中滿是恐懼之色,見葉千駿看她,忙低頭道:“既然大家都醒了,妾身這便去準備早膳吧。”言罷,匆匆步入廚房。
葉千駿暗道:“這夫婦二人必然有些秘密,先前他們就不肯將名字告訴我,現在又隱瞞自己身份來曆,雖然無故打探別人秘密有些失禮,但是我總覺得他二人必有莫大關係,我且小心些才好。”他自從屢次被人算計,心中戒備之心早已強了許多。
隻聽主人道:“三位快請進屋,早上霧氣大,莫要著涼。”
一大鍋熱氣騰騰的蔬菜粥擺在桌上,配上幾個諸如酸蘿卜,醬黃瓜之類的小菜,雖然簡單了些,倒是清淡爽口。尤其是葉千駿風寒初愈,吃起來更是舒服的很。
主人臉上仍然滿是客氣的笑容:“粗茶淡飯,招待不周。”
黃縱先生笑道:“承蒙款待,已是萬分不安,主人若再客氣,在下怕是要棄碗而逃了。”
主人哈哈大笑道:“先生取笑在下了。”
楊再興也笑道:“黃先生這一說笑,楊某本已飽了的肚子倒又有些餓了,可否勞煩嫂夫人再添一碗粥?”
謝秦氏溫婉笑道:“榮幸之至。”
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尤其是那主人,就像什麼也未曾發生過一樣,還是那麼笑容可掬,讓人覺得倍感親切。
黃縱道:“這兩日打擾太多,實在心中不安,而且軍中事務繁忙,嶽帥還等我二人回話,在下二人也該告辭了。”
楊再興點頭道:“不錯,給賢伉儷添這麼多麻煩,楊某心下實在不安。”他從懷裏取出些碎銀子,道:“這些就當做謝禮吧。”
謝秦氏急忙道:“能接待二位大英雄本是我夫妻的福分,豈敢再收銀兩?”那主人也道:“二位何不多住些日子,好讓我夫婦略盡地主之誼。”
楊再興笑道:“客氣話就莫要再說了,早飯也用過,我們這便告辭吧。”
夫婦二人道:“隻是這銀兩,萬萬不敢收。”
黃縱笑道:“二位就饒了我們吧,嶽家軍向來有‘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軍規,打擾這幾日,這些也算是我二人一點心意,賢伉儷如果不肯收下,我二人回到軍中可是要被處罰的。”
他夫婦二人見黃縱如此說,也隻得收下,一路送到門外村口,黃縱道:“諸位還請留步。”
葉千駿道:“也罷,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他自身後取出一個酒瓶,笑道:“借用主人家美酒,還望勿怪。”那主人笑道:“自然不會。”
葉千駿道:“小弟本是個懶散愚笨,不求上進之人,能結識二位,幫小弟解開這書中奧秘,小弟萬分感激,但願今次一別,後會有期。”
楊再興笑道:“楊某能結識你這朋友,也是三生有幸。”他自葉千駿手中搶過酒瓶,猛的灌下一大口,又道:“後會有期。”言罷,將那酒遞給黃縱,黃縱接過,也飲了一口。
二人轉身出發,葉千駿與謝氏夫婦站在村口,直目送他們身影消失,葉千駿心下隱約有些惆悵起來。
那主人道:“葉公子,咱們還是回去吧。”
葉千駿笑道:“在下也不敢再多打擾,兩位還是……”那婦人忽然打斷他話道:“葉公子風寒未愈,何不再住些日子?”
葉千駿道:“在下並非郎中,縱然再住下去,隻怕主人家的病,在下也幫不上什麼忙。”他話一說完,那夫婦二人全都變了顏色。
謝氏主人冷冷說道:“公子什麼意思?我卻聽不懂。”
葉千駿道:“主人家莫非還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主人道:“你知道多少?”
葉千駿道:“也不太多,隻是主人得了什麼奇怪的病,在下倒是好奇的很。”
那主人沉默了一下,才道:“原來你什麼都聽到了。”他厲聲道:“你想怎樣?”
葉千駿點點頭,又道:“在下倒也沒有想怎樣,隻是很好奇主人得的是什麼病?還有主人似乎有什麼秘密要瞞著我們?”
主人一張忠厚的臉早已變的陰冷可怕,沉聲道:“什麼秘密也跟你沒有關係,我勸你最好還是收起你的好奇心,這對你沒有好處。”
葉千駿道:“既然如此,咱們還是先回去的好。”
那主人道:“在下本來很歡迎葉公子多住些日子,但現在,閣下還是請快些走吧。”
葉千駿笑道:“在下走不走倒是不打緊,但是主人夫婦一定要趕緊收拾行李,快走才是。”
那主人皺眉道:“為何?”
葉千駿一伸手,隻見他手上多了三根又粗又長的銀針,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亮的晃人眼目都無法睜開。
那夫婦二人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謝秦氏顫聲道:“這……這是……”竟然顫抖的說不下去了。那主人道:“你從哪兒得來的?”
葉千駿道:“就在酒窖的門背後。”他看著那夫婦二人,道:“這針似乎有些來頭,在下卻斷定不是賢伉儷之物,是以呈給主人家過目。”
那主人道:“原來如此。”
葉千駿道:“卻不知此是何物?”
那主人搖頭道:“你又何必問?知道的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說著說著他的語聲竟然也急促起來,話音中卻又帶著一絲顫抖。
葉千駿道:“兩位似乎惹上了很大的麻煩。為何不說出來,在下雖然武功不怎麼樣,說不定卻也可以助的上一臂之力。”
那主人搖頭苦笑道:“我不能說,決不能說。”
葉千駿見他不肯,便道:“這三根針既然釘在門上,想必是有人在暗中所為。”他看了一眼那夫妻二人,又道:“也許他本來的目的,是要害賢伉儷的性命。”
謝秦氏麵色更加蒼白,那主人道:“也許是的。”
葉千駿道:“可是他卻又改變了主意,將這針釘在門上。”
主人皺眉道:“你怎知他不是一擊不中,打偏了……”葉千駿打斷他的話道:“絕無可能,他既然敢來找你,想必是籌劃精細,況且這種暗器又粗又重,打在門板上絕不會毫無聲響,主人家又怎麼會沒有發現?”
主人道:“你的意思是他故意將這暗器釘在門上,讓你發現?”葉千駿道:“隻怕是的。”主人又道:“他為何要這麼做?”
葉千駿皺起眉頭:“他的用意,隻怕是要你發現他已經到了,要你心生恐懼,然後心神大亂,他再慢慢下手,去折磨你。”
他這話說的又慢又冷,謝秦氏聽了忍不住驚呼一聲,倒在主人懷裏。
那主人臉色也早已蒼白,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隻怕他想的也太天真。”
謝秦氏道:“現在我們怎麼辦?”
葉千駿道:“他們如果找上門來,逃終究不是辦法,咱們還是先回家,再做計議。”那夫婦二人同時點頭,他們內心實在是恐懼的很,先前還不想讓葉千駿參與其中,現在竟不知不覺落入葉千駿話裏去了,連他說‘咱們’是什麼意思,都沒有分辨清楚。
‘咱們’的意思,就是三個人一起。
謝秦氏將所有的門都關上,不但上了門閂,還都加上了鎖。這平日溫柔婉約的女子,此刻就像一隻受傷的小貓一樣驚恐,連發髻散亂了都沒有注意到。
葉千駿看著她的動作,忽然道:“你為何不鎮靜下來想想辦法?這樣做是絕對擋不住他們的。”
謝秦氏顫聲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實在是靜不下來。”那主人卻道:“未戰先怯,咱們豈非已經敗了。”
他端坐在一張椅子上,語聲說不出的哀傷:“想我謝雄也曾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不想今日卻膽小如鼠,莫非我真的老了?”他看著葉千駿,道:“隻是你又為何非要趟這趟渾水?這件事情本就與你全無關係。”
葉千駿道:“人在江湖,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隻想做我該做的事而已。”
謝雄慘然一笑,道:“但你又怎知我不是惡人?你又怎知幫我便是對的?”
葉千駿道:“因為我昨晚聽到你們的對話。”他說道:“我相信在那種情況下還能說自己並沒有錯的人,一定是沒錯的。”謝雄笑了。
他笑著道:“這話我不懂。”
葉千駿道:“你不懂便不懂,我隻是相信你,並不需要你懂。”
謝雄道:“你這麼有自信?你的判斷難道就從來都不會錯?”
葉千駿低頭長歎,他想起陸懷萱,想起完顏菁,又想起假老君,小如來,甚至是那位神秘的‘大人’,他這一年來,被騙的次數豈非已經很多,他的判斷豈非每次都是錯的?
葉千駿忽然卻又抬起頭,那向來懶散的目光變得犀利,他說道:“我這一生,也不知被人騙過多少次,判斷錯誤的事情造成的後果,縱然我死一萬次都無法彌補,可是我仍然相信你,因為我相信自己再也不會判斷錯誤!”他的目光堅定而勇敢,謝雄看著他,竟然有些愣了。
謝雄忽然又笑了,這次既不是苦笑,也不是慘淡的笑,那平靜的笑容就掛在他嘴角,他笑道:“年輕人總是這般自信,自信雖然有時候也會帶來狂妄,但是正是有這樣的自信,這世上才會有堅持真理和正義的人,才會不為那黑暗所蒙蔽,你隻有相信自己是對的,才敢於衝破那黑暗。”
葉千駿笑道:“前輩這話過獎了。”
謝雄搖頭笑道:“你倒有些像當年的我,隻是我現在老了,膽子也小了。”人豈非正是年紀越大,膽子越小?
謝雄歎了口氣,又道:“你既然打定主意要幫我,為何卻不留下楊再興他們兩個?”
葉千駿道:“主人的事情,必然是相當棘手,甚至相當危險。”
謝雄道:“是。”
葉千駿道:“既然如此,留下他們,萬一不能幫的了前輩,反而我等性命都賠了進去,又會如何?”謝雄沉默不語。
葉千駿笑道:“我到底是個江湖中人,死在這江湖中,也算死的其所,但是他二人卻都是國之棟梁,萬一有些閃失,卻是國家倒塌了兩根擎天之柱。”
謝秦氏忽然道:“可是那楊再興的武功,葉公子隻怕是還未見識。”
葉千駿笑道:“楊大哥的武功再高,就算幫的了主人家的忙,也不過是為江湖除去一害,但是倘若幫不上忙,豈非……”他看著謝雄道:“兩相權衡取其輕,主人家想必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昨夜才未將你的難處講出來。”
謝雄道:“還有一個原因,此事說出來隻怕也無人肯相信我,否則這麼多年,我何苦隱姓埋名隱居於此?”
葉千駿道:“你為何不說給我聽聽,為何你不覺得我會信你?”
謝雄張了張嘴,尚未說話,隻聽門外響起一陣沉重的敲門聲。
三個人全都變了臉色。
謝秦氏顫抖道:“想不到他們還會敲門?”謝雄皺眉道:“隻怕是又有什麼花招。”
葉千駿道:“但是咱們為何不先去開門看看?”他看著二人道:“既然找上門來,咱們不開門又有何用?”
他們走到門口,謝秦氏顫抖的雙手打開了大門。
葉千駿的劍已出鞘,謝雄雙掌也暗暗發力,隻要門外之人一動手,他們也絕不會束手待斃。
門已打開,令他們想不到的是,門外竟然隻是立著一個又矮又瘦的老頭子。
老頭臉上堆滿了淳樸的笑容,任何人看著這樣的笑容,心裏都會覺得很溫暖,他笑的毫不做作,仿佛那條條深刻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似的。
“老張?!”謝雄忍不住大叫出來,他實在沒有想到來敲門的竟然是村子東麵的居民老張,他實在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農民。
老張笑道:“是我。”
謝雄不禁暗暗鬆了口氣,道:“你有什麼事情?”
老張笑道:“兒子從城裏回來,給我帶回幾隻風幹的鴨子,送一隻來給你嚐嚐!”說著從身後提出一隻醬色的鴨子,看上去是很普通的風味小吃。
謝雄接過鴨子,感謝道:“多謝好意。”他回頭對葉千駿道:“老張是個好人,他有些新鮮玩意,從來都是分我一份,這麼多年,多虧他照顧。”
老張道:“沒什麼事情,我就走了。”他緩緩轉過身,又緩緩的走了。謝雄本應該留他到家裏坐一坐,喝上一杯茶的。
可是他什麼都沒說,老張一轉身,他就關上了門。
他實在不想讓這老人牽連到這件事情中,更不想他有任何危險。
三個人靜靜的坐在屋子裏,空氣陰森的可怕。
謝秦氏站起身道:“無論如何,咱們總是得吃東西的,不然他們沒有來,咱們就已經餓死了。”她走向廚房,道:“我去蒸一鍋米飯,再將鴨子切一切,然後再燒一道筍子燉牛肉,辣子炒狗肉,再來一碗冬瓜雞片湯,不知葉公子意下如何?”她實在是緊張的很,是以隻有拚命找話說,才能控製住自己。葉千駿笑道:“如此豐富,在下實在是不知說什麼好。”
謝雄也勉強笑道:“內子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葉公子一定要嚐一嚐才知道。”
葉千駿道:“我一定要嚐一嚐。”他話音剛落,就聽見謝秦氏淒厲的驚呼聲。
葉千駿一個箭步竄到廚房,謝雄麵上也變了顏色,緊跟著跑了進來,隻見謝秦氏斜靠在牆上,一張臉蒼白的透明,幾乎連一道道血管都能看清,她一根潔白如春蔥的手指正指著鍋裏,二人看了一眼,都不由的覺得寒毛也倒豎起來。
老張整個人像一條狗一樣蜷縮著身子趴在鍋裏,他的血已經流滿了整整一口大鍋。
謝雄厲聲大呼道:“你們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鬼鬼祟祟的做縮頭烏龜,難道不怕天下人笑?!”他的聲音很大,大的葉千駿都覺得震耳欲聾。
人越恐懼的時候,說話的聲音隻怕都要越大。
沒有人回應,甚至一點聲響都沒有。葉千駿隻覺得自己的心髒似乎都要跳出來。
三個人此刻又都坐在草堂中,沒有飯菜,連酒也沒有。
葉千駿默默的坐著,忽然站起身走進廚房,不一會兒,捧著那隻風幹的鴨子走了出來。
謝雄怔了怔,道:“你要幹什麼?”
葉千駿笑道:“咱們難道要餓死不成?”他一揮劍,將那鴨子砍成數片,道:“咱們總是得吃些東西的。”
謝雄皺眉道:“不可,這鴨子是老張帶來的。”葉千駿道:“我知道。”
謝雄道:“老張既然已死,顯然早就被他們盯上了,那這鴨子是否有毒?”
葉千駿撕下一大塊鴨肉放到嘴裏,費力的嚼著,笑道:“絕不會有毒。”
謝雄道:“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