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夜裏下雨了,她在馬路上沒有目標地亂竄。路上栽著扁毛鬆,有幾棵稍微矮小的樹就像是蹬在那裏的人。她原先知道是樹的,但還是疑惑就是一個人,這個人是個男的,一般情況下都是男的多。這樣的時候,她還怕什麼男的女的,她一無錢二無色。她巴不得碰上一個人,哪怕是一個壞人,一個小偷,一個強盜,她就要跟著這個家夥去學壞,或許對她也不是什麼害處,上帝應該派一個人來解救她。
“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正胡亂想著,叫喊聲把她拉回了夜雨裏。她就乖乖地舉起了手,她說,“大哥幫幫我吧,我沒有飯吃了”。那個人果真如鐵塔一樣擋在馬路中間,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容。他伸出烏龜一樣的黑爪子,向趙二撲來,嘴裏發出令人毛骨聳然的狂叫。趙二遇到了瘋子了!這倒是她先前沒有想到的。
說時遲那時快,趙二的頭發根根直豎起來。人生的際遇就是這樣,越想遇到的事越遇不上,越是不想遇到的事就找上門了。趙二膽子是蠻大的,她想要是遇到了死人她也敢踢他一腳。但是她怕遇到瘋子,瘋子比洪水猛獸都要厲害。瘋子打死人都不償命,瘋子勁比誰都要大,一頭老牛也不是瘋子的對手。在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角落裏,遇到了操上海話的瘋子,倒是一個不尋常的際遇。
老家時她就最怕碰到花癡馬公昌。馬公昌是因為小兒麻痹症留下了後遺症,他的手僵硬地反翹著,嘴歪到耳朵邊上,眼睛直直地瞪著如鴿子蛋一樣。他見到女的就攆,誰見了都會沒命的逃。這個家夥往往半夜就在外麵守著,他追人的時候,嘴角露出的笑容要嚇死人了。誰讓馬公昌逮著了誰就倒黴,他逮住最多的就是何雲媽,一個五十多歲的瘸腿子。馬公昌抱著何雲媽就啃,在何雲媽臉上留下很多牙印子。馬公昌連他娘都不放過,他在沒攆到別人的時候,就攆他娘。
趙二調轉身子就往回飛奔。她仿佛看到身後那人,咧嘴狼一樣發出可怕的嘯聲,聲音忽遠忽近。天空一團團漆黑的,如魔鬼露出山洞一樣的大嘴,鋸齒一樣的獠牙,向她撲了過來。疲勞一下子被恐懼激散了,腳下如生了風身子如駕了雲。
“跑啊跑啊,快跑啊,鬼子來了!“
一顆顆冬青樹急速地向身後倒去,道路豎起來了,隻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和後麵瘋子哇哇的怪叫聲。趙二恨爹媽沒有給她生一對翅膀來。要是老蘭子也在她就不會這樣恐懼了。她甩下那個瘋子的時候,衣服全部汗濕了,涼絲絲地貼在皮膚上,雙腿顫顫抖抖軟得沒有一絲力氣。
路長得沒有了盡頭,她不能趴下。她要乘著還有勁的時候趕緊回去。她特別需要倒在床上,她對於床有特別的感情。每一次顛簸在火車或汽車上,她就想到了家裏那張土炕,橘黃色的稻草,上麵一條家織的白棉布床單,一個趙二自己飛針走線的繡花枕頭,繡的圖案是出水芙蓉。她招招手,這張床就來了,在她最疲勞的時候。
上海人是蠻好的,講文明講禮貌。售票員用唱歌一樣的調子說,“上車的旅客請自動買票來。”售票員瞅了她幾下,趙二就想這個售票員是個好人,她好像知道趙二已經身無分文了。而且趙二是個外地來的,處境很為難,她就搖搖頭表示算了吧。這要是擱老家是不可能的,老家的售票員精著呢。要是敢逃票,他會給你兩家夥。
趙二天亮才回到妖晴那裏。她遇到了鬼下障,趙二迷迷糊糊就跟著鬼走了,鬼帶她去吃了一些蘋果,她滿嘴都是蘋果的香氣。吃著吃著趙二就睡在了家裏的土炕上,她的母親一聲不響地給她拉了拉被角,她努力張了張嘴,卻什麼也喊不出來。她的嗓子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急得她用手來抓,卻抓住一顆濕漉漉的蒿子。雲散了一些,啟明星高高地懸在東邊。這是哪裏?清晨的莊稼地一片碧綠,植物的葉子上都挑著晶瑩的晨露。露水打濕了鞋子、褲子,她從地裏拔了一顆大白蘿卜,哢喳哢喳地啃著。
老蘭子是幸運的,廠裏走了一個人,她就補上了。一個蘿卜一個坑,拔出了一個蘿卜,老蘭子就填進了這個坑。趙二看著自己拔出的這個蘿卜坑,裏麵一個紅蚯蚓在坑裏彎曲著。這個坑怎麼不是趙二來填呢,但有趙二就沒老蘭子的了。老蘭子隻顧自己,根本就沒想到還有一起來的趙二。趙二心想要是大華子在,情況就不一樣了。大華子會和她合一條心,一起來的有活路大家都有活路,要死就一起死,一定要抱成一團,單打獨鬥是小家子氣。老蘭子也可以選擇不做這個鳥活,這個活有什麼了不起的?整天灰撲撲,一個個搞得像鬼一樣,誰稀罕了?老蘭子應該跟她一起闖天下,那才是英雄本色。你老蘭子空有一身贅肉了,趙二往地下狠狠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