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汽笛聲拉回了遙遠的思緒。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啊,火車票十三塊九。車子是夜裏十點鍾開出的,候車室喧鬧的人聲塞滿著她們的耳朵,很多討錢的向她們伸出髒乎乎的手。趙二掏出一毛錢給了一個討錢的,給了一個,很多的就來要了。她慌得不知所措,像孔秀才罩住盤子裏的茴香豆一樣用手按住了口袋:不多了我也不多了。
車輪與鐵軌碰撞出‘哐當哐當’的聲響,兩顆怯生生的心緊縮在一起。她倆偷偷瞟著身邊的陌生人,這些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是好人還是壞人?她們擔心自己行李會不會被偷去,外衣口袋裏隻裝幾塊錢散用,還有十幾塊錢縫在貼身的衣袋裏。
小偷是防不勝防的,趙二的堂五姐夫去城裏買鋼磨準備開豆腐店,懷裏揣著三十塊錢,到了城裏打個轉錢不見了。他落得沒有路費回家,走了一百多裏路回家的。車廂裏燈光漸灰暗了,人們也漸入酣睡。趙二和老蘭子睜著大眼,像看護著口糧一樣盯著行李架子。這次出門很沒有把握,偌大的上海能不能找到妖晴還是個未知數,找到了妖晴能不能找到工作也是未知數。火車到了南京,老蘭子大聲叫嚷:“看!南京長江大橋。”
趙二也歡喜了,她倆貼著車窗。“看到了看到了。”橋的兩邊都是高高大大的路燈,路燈像結在柱子上的花。夜裏也是車來人往,還有石頭人很大的,比真人還要大。我的乖乖,江裏好多輪船,有的是敞著頭的貨輪,有的是蓋著蓋子的客輪。有的輪船小巧玲瓏,行速卻快如閃電,像要沉到江裏卻又浮上來了,激起了很高的浪花,然後一溜煙遠去了。
火車上什麼都有,有人賣報的,有人賣零食的。
“賣報來賣報來,特大新聞,爆炸新聞,一個女人生了一頭狗頭人身的怪物!”
“被埋喜馬拉雅山雪峰三十多年的少女依然如故!”
“昨夜淩晨四點多鍾一**在某酒店謀殺一個嫖客!”
“賣報賣報一毛一張來,多給不要。”
還有開水不要錢的,這水沒有家鄉的水好喝,有一股陌生的味道。
還有推著小車叫:“飯來了飯來了。”
火車上什麼都不缺,飯很香,不知道要多少錢呢。水不要錢,水沒什麼本錢,飯是不能不要錢的。趙二看到有人給兩塊錢就打了一盒子飯,上麵還頂著不少菜,芽菜、豆腐,連肉都有。趙二和老蘭子沒有要,她們有自己帶吃的。趙二撇過頭去,盯著窗戶出神。
幾千裏呼嘯而過。轉眼便到了上海。下了火車,風源源不斷地將有點苦澀的異鄉味向她們送來,陌生的氣息絲絲縷縷鑽進了鼻孔,五髒六腑都為之一新。八月的天氣,習習涼風卻不失陽光明媚。家裏的雲是棉絮一樣的一大團飄啊飄,這裏的雲如駱駝一樣大踏步地跑啊跑。家裏的太陽是從山那裏出來的,又從另一座山那裏落下了,這裏太陽是從哪裏出來的呢?太陽升起的地方就是東方,趙二卻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她左肩上扛著被子,右肩膀扛著大米,手裏提著袋子,就像春耕時爸爸左肩膀扛著犁,右肩扛著軛,手裏還牽著牛下田的情形。手都酸麻了,要是有個扁擔就好了。趙二停下腳步,偷偷瞟了眼擦身而過的行人,暗自揣度著。別怕丟人,帶個扁擔就丟人了?
“趙二,你快點兒”,一出火車站的出口,人力車就圍過來了,趙二不知道哪麵朝前了。她緊緊地跟著老蘭子,生怕走丟了就被這潮水一樣的人流給淹沒了。老蘭子還是見過一點市麵的,叫趙二別理那些,貴得很。
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森嚴地擠在她們的眼球裏。一處處琳琅滿目的商店刺痛了她們的眼睛。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用的呢,真是奇怪。一個個碧眼黃發的洋人使她們吃驚,洋鬼子隨便提一個袋子顯得輕鬆雅致。不似城裏的富人,背一個一定是皮革的包,趾高氣昂的。
趙二仍在回想,剛剛一個一起公交車等車的中年人一下子就被車子壓死了。就像壓過一隻貓一樣,白色的腦漿和在血肉裏摻雜在一起,隻留下一隻鞋子在馬路中間。她們的神經末梢被裝得滿滿的,隨後又是空空蕩蕩的,她們好像看見了很多東西,又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