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咒罵隨之而至,有這樣咒罵的:“他的老爹死在路上,自己做了蠍子尾巴。在國內發號施令,國家將怎麼辦呢?”
看來當政治家不容易,前幾年國人還由衷地讚美他:“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如今輿論又一邊倒了,開始誹謗他了。
可是子產不為所動,為什麼呢?作為一個傑出的政治家,必須要在民眾利益與國家利益之間做一種折中。鄭國麵臨的國際政治環境,是弭兵後的相對和平局麵,但是晉和楚稱霸的格局並沒有改變。鄭國力圖擺脫楚和晉的控製,反抗霸權;除了依靠外交鬥爭之外,也必須要提升自身的國防力量。春秋後期,各國的軍費開支劇增。在齊桓晉文時代,齊國和晉國當時不過就隻有數百輛戰車;而到春秋後期,擁有一千輛戰車的諸侯國已經相當普遍了。
然而當時的鄭國民眾普遍認為和平時代到來了,提高賦稅用於國防,這引起許多人的強烈不滿。鄭國大夫子寬試圖說服子產放棄賦稅改革,子產嚴肅地說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我聽說想做善事的人,不輕易改變其既定的方針政策,這樣才有成功的希望。民眾不可放任自流,法度不可輕易更改。《詩》中有這麼一句話,如果禮義上沒有過失,何必擔心別人的流言呢?我是不會放棄的。”
後來林則徐有一句十分有名的詩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其中的典故就是來自子產的這些話。
改革遭遇阻力,怎麼辦呢?
子產決心以法律手段來鞏固改革成果,在推行“作丘賦”改革的後兩年(公元前536年)又推出一項重大的舉措,即“鑄刑書”。
什麼叫“鑄刑書”呢?就是把法律條文鑄寫在銅鼎上,放置於公共場所,讓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法律條文。為什麼要鑄在鼎上呢?因為當時還沒有紙張,不能印成宣傳手冊,挨家挨戶地分發。所以鑄在鼎上,大家都可以去看。
把法律條文公開,讓民眾都看得到。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中國法律史上一件劃時代的大事。為什麼這樣說呢?夏、商和周以來,一般是沿用習慣法,很長時間是沒有成文法的。而就算有成文法,其中的法律條文老百姓是看不到的。老百姓怎麼看不到呢,因為政府是不公開的。這是個秘密,“國之利器,不可示人”。這無形中增加了政府的神秘感,這是一種統治的手段。
鄭國刑書的公開在諸侯國中引起軒然大波。
晉國著名的政治家叔向跳了出來,他給子產寫了一封信。在這封信的開頭,叔向很不客氣地寫道:“起初我對您是寄予希望的,現在沒有了。”為什麼這樣說呢?叔向解釋說:“以前君王是不製定刑法的,因為有了法律條文,百姓就容易利用法律條文來相互爭執。這樣一來,社會就不安定了。”在中國的傳統中,刑法都是從屬於禮法的。而子產是把刑法從禮法中獨立出來,在叔向看來,這是對禮教文明的一大挑戰,他繼續批評說:“一旦百姓掌握了法律條文,對上級就會產生不恭敬之心,可以征引法律條文尋找法律空子。如果僥幸成功,那就更難以治理了。到時民眾將會放棄禮儀,征引刑書,細微的事情都要爭來爭去。這樣一來,案件豈不是越來越多?當禮儀衰敗且道德意識薄弱時,賄賂的事件豈不是越來越多?”
我們一般把子產當做改革派,而與之對立的叔向則成為保守派的勢力。不錯,子產公布法律文書確實是有著劃時代的意義。特別是以當代人的眼光來看,那是巨大的進步,是中國法律史與人權史上的重要裏程碑。但是叔向說的並不是完全沒道理,雖然我們現在並不知道子產鑄刑書的具體內容,但是這個刑書是很難製定得十分具體的,鑽法律空子這種現象肯定是會存在的。就算到了21世紀,法律條文一再細分仍然不能無懈可擊,更何況是兩千多年前呢?所以叔向指出的這個弊病是存在的。
在信的最後,叔向告誡子產說:“在您活著的時候,鄭國恐怕就要衰敗了。”真是危言聳聽,可見叔向對子產鑄刑書一事是何等的不滿。
對於叔向的發難,子產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我不能考慮子孫的利益,我是要解決當今所麵臨的問題。”對子產而言,公布成文法不僅是政治改革的關鍵,也是抑製強宗的必要手段。
公元前522年,子產病逝。
自從公元前563年平定尉止叛亂以來,子產在鄭國政壇活躍了四十餘年,執政時間達二十年。小國出現大政治家,這種情況是很少見的。但子產是一個傳奇,他的政治思想博大精深並充滿睿智;同時他有犀利的分析力,超人的判斷力。最重要的還是他“苟利社稷,生死以之”之國家主義精神,以及堅韌不拔的意誌力,這些使得他能在小國家搭設大舞台,影響力遠超國界。甚至跨越時間,在中國曆史上寫下光輝的一頁。
子產亦被視為法家之先驅,鑄刑鼎公布成文法,使他成為中國法製史上裏程碑式的人物。與後世商鞅和韓非子不同的是,子產鼓吹法律不是作為獨裁的工具。不毀鄉校並鼓勵民間批評政府的言論自由,使他成為中國古代史最開明的政治人物之一。他以高超的手段抑製強宗豪族的勢力,排除萬難推行土地改革,使他成為春秋時代最有創造力和革新力的一位政治家。在外交上,他強烈抵製霸權主義,捍衛國家主權,成為國家主義思想的先驅與偉大的實踐者。
在子產的努力下,鄭國這個失去昔日光榮的諸侯國重新煥發活力,成為春秋後期諸侯政壇上最為活躍的國家之一;同時也是內政最穩定的國家。在春秋後期,齊國、晉國、楚國、魯國和宋國都爆發過大規模的內亂,而鄭國則能獨善其身,乃子產之力也。
子產去世時,孔子二十九歲。他聽到這個噩耗時,禁不住流下眼淚說:“古之遺愛也。”這是他對子產的評價,認為子產是古代賢人仁愛傳統的繼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