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輯(一)(3 / 3)

文學作品的教育功能、主題之類是潛在作者心靈中的,它可能是無所不在的、無法闡釋的。所以才花費了作者那麼多語言,還要通過故事和細節等方法去接近。主題和理念在文學作品中是和全部文字打成了一片的,它與每一個字織在了一起,怎麼也無法抽離出來。

以童年視角寫作,既有愉快,也有其他,這和寫作另一些文學作品的難度是完全一樣的。反反複複地修改,如履薄冰地對待文字—這都是少不了的。

說實話,我不太有“兒童文學”這樣的概念。在我心目中,讓兒童喜歡讀、適合讀的文學作品,除了視角的問題,還有其他需要解決的一些問題。但這同樣是嚴格的文學寫作,它必須在成人眼裏也是毫不膚淺的—如果隻是成人眼裏的膚淺讀物,那就一定不是“兒童文學”,而且可能什麼文學都不是,隻是用文學手法寫成的其他讀物。當然我們也需要各種讀物,隻要是健康和有益的就好。真正適合兒童,讓兒童喜歡的文學作品,就視野的開闊與思想的深邃來說,就表達社會生活的廣度與深度來說,與一般意義上的“成人文學”沒有什麼兩樣。既然如此,作家每每刻意去寫“兒童文學”,有時候是多餘的。

一個純金般的時段

文學對人性、生命的理解,離不開童年這個階段。對生命來說,這是個純金般的時段,對文學的理解,就尤其如此。理解自己的最好方法之一,當然就是從自己的孩子開始。孩子是能夠令成人淚水滿溢的一次次感動。

我可能會轉過頭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從童年的視角寫人生、寫社會和人性。因為當下這個時期物欲過盛,幾乎覆蓋了一切。讓一切東西都浸泡在物欲的渾水裏,我們將沒法喘息。童年的純真裏有生命的原本質地,這正是生命深度,而不是什麼膚淺之物。所以我從來不擔心兒童視角導向了簡單,而是走向了另一種真實和複雜。從這樣的視角寫作,可能也是最難的。

寫作時間較長的作者,肯定需要自我更新和不斷求變。但這千萬不能是、最好不要是文學策略的一部分,而對寫作者來說,應該是生命發展和成長的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作家隻要進入了“文學策略”的層麵,也就必然會發生心靈的退步,創作的品質就會降下來。人對生活充滿責任感,有不能停止的善意的探求,才有一次次深入的思索和藝術想象。

它們可愛的頑皮的模樣

我回憶童年與野地,特別是與動物相處的情景,最先想到的就是它們一起追趕、嬉鬧時發出的“哈裏哈氣”的聲音—這是一種喘息的聲音,也是一種親昵的聲音,是它們在大自然中小心翼翼的語言方式。隻要是與動物們打過交道的人,大概誰也不會對這種可愛的聲音感到陌生。這不是象征,而是真實的傾聽和回憶。

從這聲音中,我會感到一種氣味,看到一種形象。它們可愛的頑皮的模樣,是讓我對生活充滿希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悲傷苦難的人世間,動物的眼睛、它們的一張張小臉,實在給了我們最大的安慰。動物們也有缺點,但是它們大致還是可愛的、令人向往的;有許多動物即便在道德品質上,也值得我們學習。

童年心情給予的快樂

那些大好歲月離我們而去了。我們的敏感,對自然的莫名的感激,更有一些趣味和向往,如今都離我們非常遙遠了。可是我們能夠讓記憶去複製它們,讓它們盡可能鮮活地出現在文字中。這才是人生真正的享受—享受中,我們也會產生許多憂傷和憤怒。我們會為了保存那樣的個人心靈,做出不斷的努力。我們也會為了創造那樣純真的生活,永不屈服地鬥爭。

在我的所有作品中,到現在為止,最沒有爭議的就是《你在高原》了,有的隻是“太長能否讀完”這樣樸素的擔心。因為它太長太複雜,有一些討論自然還需要在較長的時段裏才會出現。

今後我還是會和以前一樣地寫下去,童年視角及其他視角—比如說動物的視角—都會采用。隨著寫作時間的延長,我會將視角更加展開一些。但我會更嚴格地對待自己的文字,寫作速度也許要大大地慢下來。

兒童文學寫作和平常的寫作是並行一體的、甚至是不可分剝的,我在寫作中幾乎沒有將其分離過。所以這種童年視角童年心情給予的快樂,是一直陪伴著我的寫作生涯的。麵對複雜的當代社會生活,常常需要有一個兒童指出皇帝的新衣,而作家,時不時地就要充當這個兒童的角色。

了不起的大事業

其他的兒童文學寫作者走在前邊,他們一直是我欽佩和敬重的人。比起數字時代渾濁的文風,堅守著兒童文學、自己的童心與詩心,是多麼了不起的大事業。我願意投入這個事業,不是從現在開始,而是一直向往著,並一直走下去。我的想法是,一部兒童文學如果閱曆深長的成年人沒興趣看,覺得浮淺,就一定不是真正的兒童文學,而隻能是用文學手法寫出的兒童讀物—各種讀物隻要有益於兒童的成長,都是好的、需要的。

馬克·吐溫和安徒生的書,成人什麼時候覺得浮淺了?

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是一樣的,在難度把握上基本一樣,也同樣是深入人性的內部和底層。不同的是在出版者選擇的時候,在研究者劃分的時候,要注意劃定適合孩子閱讀的對象。當然,不必諱言,作者在集中這些文字時,也要有所注意和考慮。比如暴力和性這一類,在成人文學中過多地運用往往是技窮之兆,在兒童文學這裏,那簡直就要不得。

最怕丟失詩心和童心

我一直覺得沒有童心和詩心,就沒有文學,特別是沒有所謂的純文學(雅文學)。現在對雅文學的界定不嚴格,因為商業社會,賣出就是一切,學術也就相應地退卻。實際上現在最活躍的文學,按國際通用標準,大多數仍然還是通俗文學。雖然通俗文學也沒有什麼不好,二者也不總是界限分明,但普世標準、通行標準仍舊是存在的。

一個民族的主流文學,處於文化核心位置的文學,應該是雅文學。

接下來我會安靜閱讀,並更多地投入半島地區的采訪。新作品會寫得很慢,但會十分嚴格地把握它。

我會一直寫下去,就像詩一樣,我也一直在寫,寫了幾十年:雖然寫得不好,卻不能不寫。我深愛文學,最怕丟失詩心和童心。

201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