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張繼昌殞命太師府奚銀生調情百花樓(2 / 3)

銀生一聽,嚇得頭皮直發麻。他接過燕窩,對廷英道:“大伯,這東西這麼貴重,伯母一生恐怕還沒享用過,為什麼給周大小姐送去?”

廷英一聽,忙問道:“怎麼,不行嗎?”

“這東西太貴了,你給了她……”

廷英打斷銀生的話道:“正因為這東西貴,你說伯母她吃了,用得著嗎?”

銀生道:“那也總比給周大小姐吃要強得多啊!”

“你不懂!”廷英道,“大凡這些東西貴是貴,但並不見得實惠,有著讓伯母擔這個吃燕窩的虛名,還不如讓周大小姐擔去!”

“你這是什麼理啊?”銀生道,“伯母一生辛辛苦苦,難道她就享受不得嗎?”

廷英聽了,有些不耐煩,揮揮手道:“哎呀!你講那麼多幹嗎?有些事你不懂,等你娶了老婆,做了大人了,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你快送去吧!”

銀生一看自己說不服廷英,隻得苦著臉接過燕窩,另想搪塞的方法。他正在無奈之機,店裏另一小夥計來報,說是杭州駝金絲行的武老板來訪。廷英聽了,一臉木訥,他問銀生道:“什麼駝金絲行,這人是誰?”

銀生道:“就是上一次送給我們一單貨,讓我們多賺了二十多兩銀子的那個人!”

廷英一聽,當下道:“有這等事,我為何不知道?這事怠慢不得,他既來了,我們請他吃個晚飯,不說知恩圖報,也顯得我們做人厚道。”

正說著,外麵進來一位四十來歲,頭戴貂帽、身穿緞袍的富紳,他一見廷英,當下拱手道:“奚兄,別來無恙,好久不見,生意可好?”

廷英因剛才銀生說了,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杭州駝金絲行的絲綢商武老板,當下連忙站起來拱手還禮道:“托福!托福!沾你的光,近來生意不錯!”說著,他一邊側身讓座,一邊叫銀生趕快沏茶。

雙方各自寒暄了一番,說了一些日後生意上如何操作的話,時間已是不早,廷英便到外麵把店裏的老朝奉叫到一邊道:“劉叔,今晚我想請人吃飯,你看哪地方較為合適?”

那老朝奉道:“這就看你請客的檔次了,不知你是想大請,中請,還是小請?”

廷英道:“何謂大請,何謂小請?”

劉叔道:“大請是熊掌燕窩,小請是豬頭肉加老燒酒。倘若是中請,半山亭旁邊有家恒富菜館,你擺上兩碗扣雞扣鴨也算不錯了!”

廷英道:“這似乎簡單了點。”

“那就有講究了!”老朝奉道,“縣直街旁,甘棠橋東有家王興記私房菜館,這開館的是原是京城裏下來的一名禦廚,名叫王全興,原本是崔橋人氏,最了得一手紅燜熊掌鹿蹄,京裏官府宴請,無不請他掌勺。如今他年老回到常州,開了家私房菜館,單傳了一位兒子頂他。你如果是大請客,不妨到這裏一試!”

廷英是個豪爽的人,向來做事大大咧咧,他聽得老朝奉這麼一講,當下便道:“那就到這裏去吧!就當我們那單貨未賺,這麵子不能失!”說著回到屋裏,邀請武老板一起到王興記共進晚餐。

那武老板是從杭州來的,見過大場麵,心想自己身為廷英的主顧,有的是給人家賺錢的機會,既是人家請自己,也不用扭捏作態,當下答應。因此三人出了絲綢店,一起往王興記而來。

清中晚期的常州,城市相當繁華。舊時城市規模雖然不大,但是人員輻輳,商貨彙聚。大運河從西北入城,環城而過,城牆內是兩縱兩橫,其中北塘河從西城河而入,從甘棠橋下入東城河,將常州城從中一分兩半。南半城以商貨交易為主,北半城以吃喝玩樂為主。城裏的一些有錢人和大戶人家,大多居住在前後北岸和南北大街。若論吃喝玩樂,當以府衙之西的甘棠橋最為熱鬧。那王興記菜館就位於甘棠橋東,縣直街西一條深弄裏。

其時夜幕初降,街市上一片忙碌景象。小商小販們夜以繼日,抓住一天中最後的賺錢時光,大聲向路人兜賣著自己的商品。那當街賣蒸糕的、賣饅頭的籠屜上熱氣騰騰;賣湯麵和元宵的鍋裏沸水翻滾。賣那鍋貼和生煎包子的,他們一邊大聲吆喝,一邊使勁地用鏟刀把手邊的平底鐵鍋敲得咣咣響,以此吸引客人和招徠生意,整個街市彌漫著各種各樣的香味,熏得人垂涎欲滴。

武老板初到常州,對城中景物一切感到新鮮,眼望著街市兩旁店鋪林立,商行遍布,繁華不減杭州,不覺頻頻點頭。當他來到甘棠橋時,見這座古石橋跨河十丈,南北各十八級台階,一律由金山麻石砌成,橋欄上雕龍鑿鳳,獅子抱子,既堅固厚實,又精美雅典,不由得由衷感歎。走上橋去,見它東與府前街的惠民橋相望,西與早科坊的覓渡橋相望,橋的兩岸楊柳依依,古樹斜枝,一座座樓閣高矮相間,錯落有致。枕河人家,大多都將自己的樓房一半建在岸上,一半挑在水中,簷下是長窗繡簾,窗下是清清流水,那曲廊勾欄,沿河石階,與自家門口的錢塘舊景是一般無二,說不出的熟悉和親切。三人邊走邊看間,不知不覺已是到了王興記。

卻說這王興記坐落於深巷中,原是一大戶人家的舊宅,其門麵雖然不大,但布置陳設相當考究,裏邊是楠木為廳,紅木為梁,串珠為簾,編絨為毯,垂絲為帷,犀牙作箸,金玉為杯,玉液為漿。若不是那腰纏萬貫、堆金砌玉的人,休想到此一坐。

廷英領著武老板,進了王興記,揀了一副靠窗的座頭坐下,向店家要了一斤“杏花村”,要了六碟閑吃小菜,另點了一隻紅燜熊掌,兩斤鹿脯,三盅血燕,便在店中和這武老板細品慢酌起來。

且說這武老板原是杭州城中有名的富商,因其胸襟開闊,出手寬綽,所以生意場上很是兜得轉。錢多了,財大氣粗,經常出入於像王興記這樣的豪華場所,熟諳於酒館歌肆,紅樓妓院的各項規則,因此到了這裏,就像是到了家裏一樣。當那紅燜熊掌端上桌來,他隻用筷子蘸了蘸往口中品了一下味道,便端起酒杯,輕輕呷上一小口,然後將大半隻熊掌夾到銀生碗裏,叫銀生吃。這時,正好外麵進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身後帶了七八個濃妝豔抹的細腰女子,身上散發著陣陣胭脂香味,扭臀甩腰地走了進來,一夥人進得門後,一個個朝著這邊擠眉弄眼,然後向別處的客人走去。

銀生看了,不知是什麼意思,便問廷英道:“這些人與我們素不相識,因何擠眉弄眼的?”

廷英聽問,便道:“管他幹什麼,總是神經不正常!”

武老板聽了,“撲哧”一笑,對廷英道:“看來奚兄是個老實人,不到風月場中走動,其實,這個行話叫做‘溜彎’。那領頭的是個鴇哥,俗稱‘雞頭’,大凡妓館酒樓做這皮肉生意的,為了招徠生意,常由鴇哥帶著這些春姑到一些緊要場合亮相,好讓大家知道鴇哥那裏有哪些美色。”

廷英聽了,頓然悟道:“噢!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與她們並不相識,卻一個勁地朝這邊拋媚眼呢!”

那武老板一邊笑吟吟地繼續對廷英道:“聽說常州有條巷子,叫鳴珂巷,它和南京的秦淮河、蘇州的紅袖招、杭州的翠雲樓並稱為江南四大煙花勝地,明朝名妓李娃和陳圓圓都出道於此,這些可都是真的?”

廷英道:“這倒是實。”

“聞說這裏燈紅酒綠,翠樓比肩,名妓雲集,有毗陵紅、黑牡丹等八朵名花名滿天下,仁兄是否見過?”

廷英一聽,忙實話實說道:“說起這些,我還是土老鱉一個,就是有偷桃之心,也不過是見著上眼的,兩下裏偷偷來往而已。不怕你笑話,這風月場中還不曾去過,更不認識什麼八大名花。可這鳴珂巷我還是知道的,離這裏不遠,如你有雅興,飯後我們一起去逛逛如何?”

那武老板道:“我不過是問問而已,到了一地,總應知道一地的風俗。”說著他一手拍著銀生的肩膀道:“你看這小兄弟,如出水嫩菱般鮮潔,在我身邊,我總感覺清香爽心,你若真給我麵子,等會我們和這小兄弟一並前去,看看這地方妙到何等地步。”

廷英聽說,當下笑應道:“那是當然!”為慎重起見,他特把店裏的小二叫過,又詳細詢問了鳴珂巷的過門關節及巷中規矩,免得到時說外行話讓人笑話,然後三人一起向鳴珂巷而來。

卻說這鳴珂巷位於常州城西北處,巷中青樓毗連,伎館相對,家家戶戶,門垂珠簾,內隱娥娃。一年四季,風凝脂膏,雨散紅粉;一日之中,啼笑無止,弦簧笙歌,通宵達旦。四方文人,彙聚駐足,闊爺騷客,流連忘返。一些富家子弟和有錢有勢的人無不經常到這裏來尋夢消遣,真正是中吳江南一塊實實在在、醉生夢死的極樂之地。

三人一起來到鳴珂巷,看著那連排紅樓,簇擁暖閣,一間間雕梁畫棟,描金塗銀。往來行人,衣冠鮮彩,一個個灑脫顯闊;簾內女娃,一個個姣小好音,果然是一個掉魂忘憂、銷金爍銀的好地方。

那武老板邊走邊看,連連稱讚不已。惹花拈草本是男人本性,多日來的離妻獨臥,再看那珠簾內若隱若現的煙花春姑,一顆雄心已是撩撥得欲火四濺。他恨不得立時走進去,抱上那些嬌女美娃親上兩口。便對廷英道:“奚兄,今日既然到此,人生如白駒過隙,暴虐了下身這天物,反是不祥,今日由我做東,我們一起進去見識見識?”

廷英是個爽快之人,聽得武老板這麼說,哪有不應的道理,隻是聽得說要對方做東,顛倒了主賓身份,當下道:“不妥!不妥!哪有上門請客的道理?既來之,則安之。做東的事你就免談,隻是我們要好好挑個人家,不要屈了你武大財神才對。”說著一邊走路,一邊物色人家。

卻說這鳴珂巷南端小巷中有一去處,名叫柏花樓,這初建時原是官宦人家的花園,內中花房繡閣,亭樓水榭,假山雲石,名樹異卉遍布其中。後來房主家道衰落,房屋幾易其主,主家為了生計,就把它租給人家做了煙花樓。

這柏花樓有房百間,是個裝金塗銀、灌粉藏娃的絕妙去處,內中金花玉簪不計其數。大凡到鳴珂巷來玩的人,不到這柏花樓,便算不得到過鳴珂巷,真正是那有錢人眠花宿柳、玩脂弄粉的必到去處。

三人到了柏花樓前,廷英和武老板一合計,兩人就選這裏,因此拉著銀生就往裏麵走。

銀生一看,慌得不知所措,連叫使不得。那武老板雖是倡議之人,卻是個非常通情達理之人,他一看銀生眼神,知他慌張,細想感到確實不妥,當下猶豫著停下來說:“既如此,那就算了!”

廷英一聽,心想,這哪成,哪有為了自己著想而怠慢了客人的?他雖不當麵指責銀生,但眼睛卻盯著銀生一言不發。

那銀生見廷英如此瞧他,知道他不高興,一時間好不為難。遲疑了一會,他不得已,隻得點點頭同意和他們一起進去。自己心中一邊暗暗想辦法,進去後如何應付。

廷英見他同意進去,臉色這才恢複自然。

其實,銀生對柏花樓略有所聞。早年,他也曾聽人說過這柏花樓如何瑰麗,如何奢華,裏邊是如何美女如雲,香肌如脂,但都沒見過。這回到了這裏,他未到裏麵,先被外麵的掛燈炫得眼花繚亂。站在門前,但見這柏花樓坐北朝南,外麵是一座丈二黛黑高牆圍護,八字牆門,可以四馬並出。進門後一個大院,那是停車馬的地方。院中有兩棵五百年以上樹齡的檜柏兩棵,柏花一樓的名字大概引申於此。兩旁還有那些有錢人來玩時帶來的下人喝茶的廂屋。院後便是一棟寬九間、高三層的高樓,樓的正中楹欄中懸著一塊“柏花樓”三字的匾額。旁邊一副楹聯,上聯是“引三江水潤萬千男兒心胸”;下聯是“托四方心調無數丈夫琴瑟”。整幢樓看上去高闊大氣,豪放奢華。

樓下的大廳敞開著,裏麵紅氈為地,燈火通明,雖然時已夜晚,但與白晝不分上下。銀生跟在廷英和武老板的後麵慢慢向大廳走去,他們人還沒到門邊,隻見裏邊笑吟吟地迎出來四五個花粉娘子,一看見武老板和廷英到來,也不管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一蜂兒迎上來挽住兩人的臂膀就往二進裏麵拖去,一邊格格地笑著問這問那,把那銀生擱在旁邊問也不問,大概,憑她們的經驗,到這裏的人他們能分辨得出,哪些人會幹啥,哪些人不會幹啥。

那武老板是風月場中的慣客,由於經常光顧這樣的場所,那幫規行情他是了如指掌,眼見了這些來挽他進去的老鴇,就如老熟人見麵一般相互嬉笑,為此更增添了一層熱烈的氣氛。

廷英雖是初到風月場中,但他畢竟是有見識的人,雖是新客,並不顯得拘謹慌亂。他把老鴇叫到身邊,叫她好好安排招待武老板,等會到自己這裏來領賞。那老鴇一聽,喜滋滋扶著武老板去了。

銀生這時站在旁邊,也無心去理會這些人的媚笑,他平時也沒見過什麼大場麵,眼前柏花樓裏的陳設使人眼前一亮。但見這樓分前後兩進,兩邊廂房盤旋轉通,整幢樓均以樟木為梁,柏木為柱,梁雕牡丹,柱描金鳳,勾欄圍護,油光鋥亮。琉璃窗垂珠掛絲,百葉格精絹為幔,地上一律用金絲駝毛為毯,步行間檀香繞身,呼吸時脂香充溢。室內家具,統以紅木紫檀為料,黃楊柏木作飾,精雕細刻,玉鑲銀鏤。桌幾上擺滿了寶瓶洋鍾、古玩擺件;廚櫃裏滿塞著金杯玉盞,瓊漿玉液。真是說不盡的奢侈,道不完華貴,可算得上是常州第一家,江南極貴樓。

那武老板被春姑攙扶著去後,廳上還有銀生和廷英兩人。一會兒,裏邊又走過來許多春姑,這些人一窩蜂圍上來,一個個塗脂抹粉,口吐嬌音,臉上帶著假笑,這個扯,那個拉,有喚小哥的,也有叫大哥的,明明是不認識,看上去卻似老相識。大家你推我拉,邊笑邊走。有殷勤的,一邊走一邊幫著廷英捶背揉腰;更有會做人的,將那嘴裏咬了一半的橄欖吐出來往廷英嘴裏塞去,並問他味道如何,真正是熱情萬分,體貼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