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奚銀生醉酒受猥褻憨永川祠堂拔中梁
百年古渡,蕙風輕雨柳隨東風舞。霧鎖江南,寶氣毓秀鍾靈城東路。家有兒郎,神采天賦,寶樹生香露。清風為本,引得無數垂顧。
草裏禿穢烏雞,癡心一片,寄往雲深處。費盡心機,實指盼,鳳鶴烏雞同舞。鴻雁驚風,九天身楚楚,雲河長路,我今歸去,皎潔瀟灑如故。
這首《念奴嬌》,說的奚銀生少年長成,因長得儀迢生風,俊朗秀逸,故而引起那怨婦寡女周大小姐的垂涎。因而周小姐設下機關,想引人為奸,哪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銀生愛身有道,巧妙擺脫糾纏,讓那周大小姐美夢破滅,空留貽笑。
上回說到那太公為了規製眾兄弟喝酒時能溫文爾雅,做到以文會酒,改去像那些蠻夫賭徒一般捋拳赤臂、大呼小叫的粗鄙形象,便把銀生叫來,將那原家傳軼散的行酒令細心琢磨進行增補,形成了一套奚家七十二酒令,給奚家子弟高興時作為勸酒的工具。結果此令一用,連溫酒都來不及,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就是太公本人也是喝得搖搖晃晃,不能自持。大家正在高興間,忽有人來說,芙蓉圩奚家總祠堂有人來見,現已在太公家裏等候,要太公趕快回去。太公聽說是奚家總祠堂來人,知是有事,故不敢怠慢,連忙跟著來人來見總祠使者。
兩下一見,原來是一老一少兩人。來者說明,奚家祠堂,曆來是五年一小祭,十年一大祭,今年當逢正年,總祠決定在冬至日舉行祭祖大典,專門邀請各地分祠和所有總祠下的奚姓成年男子到時參祭。所以特來奚家塘邀請太公率奚家子孫參加祭祖大典。
太公聽說是總祠有請,自然十分高興。因為奚家塘自從遷至本村後,一直未參加過總祠的大祭。現總祠主動來請,作為奚家子孫,焉有不去的道理。因此,他就參加總祠大祭應做些什麼,帶些什麼禮,向來者一一谘詢,免得到時出錯。來者一一詳細作了回答。太公聽後十分高興,按著舊時慣例,叫人白跑是不尊敬人家的,所以連忙拿出兩段紫花布料算作謝儀,將兩人打發去了。
轉眼到了冬至隔夜前一日,這一日,太公早早備就八擔供品和祭禮一副,專門雇了一條船,叫順桂傳話,凡是奚家年滿十八歲以上男兒,明日一早四更跟著太公一起乘船到芙蓉圩北雙廟奚家總祠吃祠堂酒。
太公臨走一一檢點人數,發現所有人員俱在,獨有銀生還在杭州絲綢店沒回來,心下不免有些焦急。他問順桂,銀生為什麼到現在還沒來?順桂稱前兩天就已派人去叫了,不知為什麼沒來。
太公怕再等下去誤了時間,於是吩咐抽跳板起錨開船。
且說那銀生自到廷英店中,由於廷英對其一百個放心,凡事放開手腳都由他做主,店裏生意十分地好。那銀生因廷英長他一輩,平時裏關係又十分地好,所以也把店當成是自家的一般,處處用心把持。店裏的夥計因他和廷英是同族叔侄,大小事情都來問他,因此儼然成了店裏的大朝奉。
雖說這銀生在店裏和大家同吃同住,但作為年輕人,心裏自有自己的私密。他因心裏想著雲兒,因此人雖在絲綢店,心卻總在那雙桂坊。他一連幾次去看雲兒,但都沒有見到,心裏不覺有些失望。
這日下午,常州城忽然刮起陣陣寒風,不一會天上飄下陣陣雨絲,陰冷冷的天,凍得人們一個個縮起了脖子,本來熱鬧的街市,這會兒除了幾隻嬉戲追逐的狗外,人們都待在屋子裏不肯出門,所以街上冷清清地難得見著個人影。
生意人有句行話,叫做“風吹一半,雨打全無”,說的就是刮風下雨之日生意難做。銀生看看店前沒了人影,這雨一時半刻也不會停下來,料想下午不會再有生意,因此便和幾個夥計打了個招呼,自己就往雙桂坊雲兒家來。
時到冬至九開頭,這冬至日是一年中白天辰光最短的一天,這日冬至隔夜,已是和冬至一般無二,遇上冷雨,更是冷得徹骨。
銀生到了雙桂坊,見雲兒家門掩著,他不便直接進去,於是隻在離雲兒家大門不遠處轉悠,思量等看見雲兒出來再上前去招呼也不遲。可是他在屋簷繞下幾個來回,卻沒見到雲兒出來,正當他失望地想回絲綢店時,那雲兒家的門吱的一聲開了,雲兒從裏邊出來撣衣,他一見,連忙跑過去把她叫住。
雲兒見是銀生前來,喜歡不迭,連忙將他讓進屋,一直將他帶到第三進自己的閨房裏坐下。一邊遞給他一個腳爐,讓他取暖。銀生也不客氣,接過腳爐就在雲兒的對麵坐下。
卻說這常州城裏街麵地皮十分緊張,小戶人家,大多是一開間的門麵,裏麵一條弄堂進去,到了後麵就寬闊起來。這雲兒的家就是如此,前麵是一開間的門麵,頭進做客廳使用,二進是一個放雜物有狹長房間加一條通道,上麵有一個小樓,那是雲兒的父母和兄長雲生居住的地方。後麵第三進變成兩開間的地方,上麵有一間房屋,旁邊加半間灶間,另有半間地皮上沒有造房子,留下做了一個小院,江南人稱之為明堂。雲兒就住在灶間旁邊的一間房子裏。舊時規矩,閨女一般獨居,外來男人不作興到後麵去。雲兒大了,無事也就在三進的房間裏和旁邊的小明堂裏轉動,外人就是女的不請也不能進入到閨房內。
因是午後時分,大人們吃過飯後,一般都要小憩一番,所以銀生進去時,並沒有一個人看見他。
銀生坐下後,雲兒看他臉凍得紅通通的,便在他坐的一張舊藤椅上專門再為他鋪上一塊舊棉被,一邊從焐窩裏取出一個暖壺,為他斟了一杯熱水,叫他捧在手裏焐著,然後將門掩上,自己坐到銀生旁邊,問他為什麼到這兒來。
銀生見問,恬著臉皮道:“這還要問,自然是想著你唄!”
雲兒道:“你現在講話好像一點兒也不害臊!”
銀生道:“還害臊麼?我們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過不了多時,我和太公說明,就用轎子把你抬回去,給我生個大胖兒子!”
雲兒臉上一陣紅暈,把頭別過去道:“看你,越沒正經了,你也不問問我同意不?”
銀生道:“看你說的,這婚姻大事哪有女兒家自己做主的,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事隻要太公允了,到時我和你爹講一聲,你不允也得允。”
雲兒笑道:“你好大的口氣,和我爹講,你倒是有沒有這個膽?”
銀生道:“這個不用我說,也輪不著我親自來說,我自和太公講好了,由太公來說,不怕你爹不允!”
“可我也不允啊!”
“不允就不允,反正,哪有閨女說自願嫁人的,隻要你不反對,不就完了。”
“那我反對呢?”
“這怎可能?放著好好的男人不嫁,哪有自願當老姑娘的。你看我們店裏的房東周大小姐,過去不嫁,現在看見男人眼裏放綠光,怪嚇人的。”
雲兒道:“周大小姐是周大小姐,我是我,我就是反對,我決定,我這一輩子永不嫁人!”
“那你實說,你真心喜歡我不?”
“喜歡就非嫁給你不可嗎?”
“那當然,要不,你把我讓到這內屋裏麵,這孤男寡女的坐在一起,誰還相信你雲兒妹妹是幹淨的呢!”
雲兒一聽,不覺怒道:“啐,看你這張嘴口,憑地越來越髒?想必是近來學壞了,口無遮攔,說出這混話來!”
銀生一看雲兒發怒,心知不好,馬上賠著笑臉道:“妹妹不要發怒,我不過是說著玩的,隻是日夜想著你,自想妹妹早晚是我的人了,所以才說剛才這些混話,但求妹妹見心不見氣才是!”
雲兒撅著嘴道:“空口白牙,要是外人聽見了,還真以為我雲兒是那不正經的女人,即使有心,這話也要待將來再說!”
銀生笑著道:“是我錯了,你就原諒我吧!”說著,他站起來把雲兒拉到藤椅上按著坐下,把她的兩隻腳放到腳爐上,然後自己重新拉過一張椅子在雲兒的對麵坐下,把自己的兩隻腳將雲兒的腳包在中間,兩人一起取暖。
雲兒見銀生這般疼人,心裏暖洋洋的,兩人一邊烘腳爐,一邊說笑。
銀生看著雲兒的三寸金蓮,對雲兒道:“妹妹,都說這裹腳難受,你難受嗎?”
雲兒道:“當然啦,但這是做女人必須的!”
銀生道:“那可不,我不喜歡小腳,這小腳多不好,走路也不方便。早知道這樣,你一生下來,就嫁給我,我讓你的腳一直長,一直長,長得比馬皇後的腳還要大。那時候,你走在街上,和女人們吵架,人家一看你的腳和母夜叉一樣,保證一個個都怕你,不敢和你吵了,免得要我出麵幫你!”
雲兒一聽,不覺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後翻,眼淚都掉出來了。
兩人正在高興,不提防前麵樓上雲兒的父親長庚聽見樓下女兒房中有笑聲傳來,便從樓上的後窗探出頭問道:“雲兒,你在和誰說話?這麼大笑,隔壁人家都聽見了?”
雲兒一聽,連忙捂住嘴,叫銀生不要出聲,一邊對著前麵的樓上道:“沒事,我一個人看書,覺得好笑!”
“我好像聽見還有男的在笑,這是誰在你屋裏?”
“沒人,爹,你是說哪兒啦!”雲兒聽她的爹這麼問,嚇得直吐舌頭,一邊撒謊道。
“不信,我來看!”長庚說著,把頭從窗戶口縮回去。接著樓上傳來一陣腳踩在樓板上的“踢嗒”聲和下樓梯的腳步聲。
銀生一聽不好,想跑出去,但那必須從二進樓下弄堂經過才能出去,如果這時跑出去,那正好和長庚撞個對麵,這樣一來就說不出的麻煩。他正急得不知所措時,雲兒慌忙中拉住銀生道:“快!快藏起來!”
銀生一臉茫然,看著雲兒問道:“你叫我藏哪兒?”
雲兒其實也沒辦法,嘴上喊藏,心中其實也沒有主意。銀生見雲兒沒半點主意,事不宜遲,一時間也管不了那麼多,隻見他身子往地下一貓,腰一弓,骨碌碌一下滾到了雲兒的床底下,然後藏了起來。
雲兒這時也反應過來,她慌忙拿過一本書,裝著無事一般往床沿上一坐,假裝看了起來。
這時長庚走進屋來,他一看雲兒在看書,便擺著一副做老子的派頭對雲兒道:“丫頭家,不做針線看什麼書?”
雲兒道:“我才剛歇著,剛看了一會,一直做針線,不累嗎?”
“累也不能看書,女兒家,看書有害無益!”
雲兒撅著嘴道:“爹!你老是這句話,女兒就不是人了嗎?”
“誰說你不是人了?你一直看書,可知道,這書中誤人之處多著呢!”長庚說著,眼睛一溜兒到處亂瞧。他看看屋裏無人,又向著明堂裏看了看,心想,自己明明聽見有男人說話,怎麼這會兒就沒有了呢。想著,他一邊踱著在屋裏轉悠了幾圈,看看實在沒有可疑之處,就走到床邊,撩起床沿上幾乎一直遮蓋到地下的床單,向床下看去。
雲兒看見父親往床下看,頓時嚇得麵如土色。她想,這回完了,於是閉上眼睛,準備接受父親的懲罰。
誰知那長庚看了一下床底下,一邊放下撩起的床單,一邊道:“咦!我明明聽見有人說話的,怎麼就沒有了呢?”
雲兒聽父親這麼說,知道父親看走了眼,便大著膽子道:“爹,你這是啥話,怎麼就想著女兒房中藏著男人,真有了,你高興嗎?”
長庚道:“高興?那我的臉往哪裏擱,爹不是要你房中藏個男人,爹媽是不得已,生女曆來是非多,不攔著點,將來吃苦的還是你!”說著他坐在雲兒的床邊,一邊和她天長地短地說個沒完。
雲兒巴不得他立時就走,可是,長庚不知怎麼,今天的話特別地多,嘀嘀咕咕地講了一大會兒還沒個完,直到前麵有人來請他去搓麻將,他還關照三關照四地講了好長一會才離開。
雲兒待父親走後,再三看了看,確信沒有回頭的可能後,便撩開床單叫銀生出來。
銀生這時才從床下鑽出來,頭上身上滿身是灰,臉上像畫了花臉一般,人也凍得直打哆嗦。
原來,這銀生自鑽到床底下,隻見床底下靠邊放著兩卷夏天的竹席,這時他也顧不得許多,忙將兩卷竹席往外麵一拉,自己身子靠著牆根往裏一滾,然後用竹席將身子一遮,人就躲在了席子後麵。因其人瘦,兩卷竹席又卷得不是很緊,正好將身體遮住,所以那長庚撩開床單看床下時沒能看到。另外,這裏還有個原因,那就是長庚的腰不是彎得很低,看床下時也僅是眼睛一瞥,其實並沒有看真切,再加上陰天下雨,人從明處往暗處看,光線不是很好,所以長庚沒有看到銀生。倒是那銀生,躺在床下牆根處,這三冬的天氣,地下十分的冷,再加上舊時人家的房屋,一般都是黃泥地麵,銀生直接躺在泥地上,三冬的地氣直接透到他身上,把他凍得夠嗆。長庚走後,其從床下鑽出來時,差不多半個身子已經麻木,看著雲兒差點兒連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