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龍燈會橫林拔頭籌病永川徒手伏雙牛(3 / 3)

當晚,廷侃備好了一切後事所需,將永川抬到一扇門板上,頭旁點了一盞豆油青燈,然後吩咐華勇去把銀生和鳳祥等人叫回來,一齊坐在旁邊陪夜。

到了三更時分,隻見永川一口長歎,人當時就昏厥了過去。寶雲廷侃見人已過去,連忙大哭,屋子裏一下亂了起來。

卻說那永川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隻覺得眼前漆黑一團,唯有頭頂腦門處有一盞燈亮在那裏,自己覺得身子軟綿綿的,慢慢地飄了起來,頭旁的那盞燈晃晃悠悠,引著自己一直向前走,一直出了大門,看見前麵有座木橋,橋下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清,銀生身著一件白衣,手裏拿著一本書正站在橋邊,他便停下問銀生道:“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何在這裏?”

誰知銀生見了,理也不理他,隻顧背向著他站著。永川好不生氣,便一個人走到橋上,向對麵走去。到了橋中間,對麵走來一人,隻見那人身高八尺,身著蟒袍,五絡長須,麵如重棗,看見永川走來,便上前喝住永川道:“你這畜生,身為男子,為何因一女子到這裏來鬼混?還不快給我回去!”

永川道:“這是何地,為何你來得,我卻來不得?”

那人道:“這是陰間地獄,豈是人隨便到來之地?我乃爾祖仲虺,你年紀輕輕,不學用腦,竟為一女子,自暴自棄,枉由爺娘生你一場,男子漢當命運自主,速給我回去!”說著,竟將手中雲板向永川砸來。

永川一慌,急忙閃過,不防腳下一滑,身體一斜,直向黑咕隆咚的河中栽去,他一慌,連忙向著橋邊的銀生喊道:“銀生救我!銀生救我!”

銀生這時正在永川旁邊打盹,迷糊中好像自己還在看書,忽聽永川喊自己的名字,連忙將永川的手握住,一邊搖著永川,一邊叫道:“永川醒醒,永川醒醒,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呢!”

永川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老衣已經穿上,眾人圍著自己,銀生正在喊著自己的名字,當下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他滿頭大汗,對銀生道:“這是為何,難道我已到了這般地步?”

寶雲在一旁哭得淚人兒一般,抱住永川道:“我的好兒子,你還年輕,娘生你一場不容易,你為何這般狠心,要撇下你爹和你娘不管,一個人離去?”

永川是個從不肯示弱的人,就是死也不肯落淚,這時醒來,他頭腦格外地清醒,麵對母親,他淡淡一笑道:“娘,誰說我要離去,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這時從城裏請來的吳老郎中已經趕到,他號了一下永川的脈,對廷侃道:“無事,隻不過是氣淤心胸,經脈閉塞所致,剛才人昏死過去,心肌全部鬆開,經絡自動貫通,一時沒有大礙。隻是從脈象看,似是心悶憂鬱所知,還應勸他拋開雜念,心情豁朗一些,方能有救。如繼續憂心煩悶,病情加重,則恐痊愈無望。”

廷侃和寶雲聽了,淚如雨下。眾人在旁,也是不住地歎息。吳老郎中配了一些發汗通散之藥,關照如何煎服,也告辭去了。

永川腦子略清,他向廷侃央求道:“爹,我暫且無事,你們退過一旁,我和銀生有話要說!”

廷侃聽罷,含淚帶著眾人走了出去。

屋裏隻留下銀生。永川等他人走後,一把抓住銀生的手道:“銀生,我一生要強,事到今日,恐怕撐不過今夜了。我死無所憾,隻是那和汝……”說到這裏,他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道:“我命好苦,最遺憾的莫如人到黃泉邊,卻不能對著她掏出我的心裏話。如今我上無兄長,下無小弟,中間連個傳話的人也沒有,就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是心不甘。村上隻有你和我最好,我死之後,萬望你能把我今日這番話告訴她,也算你我相處一場。”說罷眼淚滾滾而下。

銀生原來隻道永川生病是汗後冷雨淋澆所致,不想他病來得這麼快,一下子人就起不來了,還道這傷寒果然厲害,如今聽永川這麼一說,猛然大悟他患的竟是這相思病,他是個十分機智的人,當下便對永川道:“哎呀,你好糊塗,就為這點小事,竟弄到如此地步,這和汝還沒嫁出,萬事尚有可為,你若是誠心娶她,應多多相商才是,你卻倒好,把事憋在心裏,我們一個也不知道,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這不是自己作賤自己麼?即便這樣去了,給人知道了,恐怕還被人笑你不丈夫呢!”

永川道:“這事已成定局,你休拿這樣的話來寬慰我,這種事回天乏力,再說……”

銀生一把按住永川的嘴道:“你休再說,你若是果然想娶和汝,這點小事,原不是什麼事情。我有一計,包那和汝成為你的妻子,可說是易如反掌。”說著,他把嘴附到永川耳邊,隻私下裏一陣耳語,當下說得永川愁眉頓開,心結全解,眼上綻出笑紋,病情輕了不少。等眾人進來時,兩人正說著笑著,連台上的蠟燭也跳動著燈花,變得明亮了起來。

眾人看看一時無事,於是一個個放心離去。

且說這永川自經銀生點破,病情一下大輕,他原本無病,隻是急火攻心,焦熱鬱積故而身體支撐不住,現去了心上病根,人雖虛弱,他藥也不吃,休養了幾天,人便能起床行走了。

他自從經過這一死,對世事也看輕了不少,病中看到父親落淚,當時心下十分疼痛,深知為人子女,當以父母為懷,父母所給之軀,輕易舍棄不得,從此對父母更加孝順起來。

一晃又是數日,這黃梅雖未過去,但各家的秧基本已經插完。大忙過後小閑。這日,永川因身體尚未全麵恢複,躺在家裏靜養。

銀生和鳳鳴等幾個人來看他,大家無事,幾個年輕人便在一旁下棋陪他。

鄉下人下棋,沒有多大規矩,不過是兩個人對弈,大家圍在一起,自覺分成兩派,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互不服輸。

農諺道,黃梅天,一日變三變,這話也是種田人兩千年來的經驗總結。剛才還是豔陽高照,一會兒烏雲密布,天刮起了大風。一時間奚家塘的上空,雲怒風號,電閃雷擊,地上的衰草落葉,就像一群群會飛的蝗蟲鳥雀,排成一隊隊長龍飛向天空。狂舞的大樹,枝斷葉飛。不知是誰家的一個破笠帽,被大風刮起,竟從地上飛起,旋轉著直向天空飛去。電光夾雜著隆隆的雷聲,大地就像要翻過來一般。

門前不遠處的大樹下,正拴著一隻吃草的牯牛,狂風初起,它蹲伏著隻是抬起頭看了一下。當雷電在頭頂打閃,它開始有點不安,站起來四處張望,期待有人來把它牽走。一會兒,雷電夾雜著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這牛似乎有一種預感,一邊搖頭抖落打進眼睛的雨點,一邊局促不安地在原地刨著蹄子,試圖掙開拴著的繩子,從樹下逃走。但是,那些下棋的小夥們,正全神貫注地關注著他們的戰局,早把它忘得一幹二淨。

突然間,一道電光直向樹前閃來,隨著“刮啦啦”一聲炸響,一個落地雷將旁邊一棵老柳樹打下一根一抱粗的樹幹來。那牛猛然一驚,從平地蹦起老高,將拴在牛鼻上的繩子掙斷,像發了瘋的野牛一般,向著村前的曠野跑去。

被雷電震驚的人們,這時看見牛被嚇瘋了,一下醒了過來,齊聲大喊:“牛跑啦!快去追牛啊!”

風雨中傳來一陣喊聲,幾個小夥回頭一看,隻見那牛就像發瘋了一般,它越過高埂,越過田野,咆哮著不顧一切,直向前衝去。

銀生一看,正是自家的牯牛受驚。牛是農家之命,豈容自己遲疑,他推開棋盤,站起來顧不得眼前的雷電風雨,拔腳就向奔著的牛追去。

那牛一口氣奔出去兩裏來路,直向著村南的黃墩頭村奔去。這時,靠黃墩頭村的北麵一條高埂下,正有一公一母兩條牛在秧田邊吃草,那母的正是那公牛的伴當,因此,兩條牛緊靠在一起,突然,那公牛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它昂起頭,看著遠處奔來的牯牛,發出“哞——”的一聲長叫,對奔來的牯牛發出警告。但是,這邊受了驚的牯牛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受驚後想跑到同伴處尋求安慰,它對公牛發出的警告置若罔聞,直向著這邊的母牛奔來。

公牛開始不安了,它無法忍受同伴對自己的蔑視,在稍一遲疑以後,它一咬牙,屏住一口氣,頭一低,抵著兩隻大犄角,向著奔來的牯牛迎了上去。說時遲,那時快,兩頭大公牛相迎在一塊剛插好秧苗的稻田中,兩下開始打鬥了起來。一時間,兩頭龐然大物,在稻田中你死我活,直鬥得田裏泥漿飛濺,禾苗倒伏,兩隻牛身上也全是泥巴,隻剩下仇恨中布滿了血絲的四隻眼睛怒目相對。

銀生追到田邊,隻聽得四隻牛角碰得格格地響,他追到田裏,那兩隻牛正在拚命,他試圖想把它們拉開,卻無法靠近,眼見著兩隻牛角犄著角,互不讓步,田裏的秧苗正給它們一片片地塗成泥巴。四下回顧,田野裏空無一人,他急得渾身是汗,一籌莫展。

天空中的炸雷是一個接著一個,瓢潑大雨一陣緊似一陣,那牛身上的泥是被雨衝了再塗,塗了再衝,四隻角緊緊地抵在一起,兩下各有損傷,牛脖子上流著盈紅的血。

約摸過了半個鍾頭,兩邊村上的人,因牛鬥得利害,有穿著蓑衣趕來的,也有戴著笠帽趕來的,也有撐著傘趕來的。幾個年紀稍長,有些經驗的老農,看到牛鬥著不歇,均下田試著想將牛拉開,但試了一番以後,都沒有成功。相反,這兩頭牛見這麼多的人看著它們打鬥,越發“人來瘋”,越鬥越凶,兩下從這一塊田打到那一塊田,把人們辛辛苦苦種好的莊稼弄倒了一大片。

這時太公聽到自家的牛跑了,他也趕到田邊,也試著想下田去拉開這牛,被旁人勸住不讓他下田。他把順桂叫來,叫他下田,並告訴他說,硬來不行,下田後必須兩手各摳一個牛鼻,然後才能分開。

順桂依著他的計策下田,但是那兩隻牛似乎知道順桂的心思,一看到順桂前來,便雙雙將牛鼻抵進土裏,使順桂無從下手,末了,這兩隻牛一齊拱起來,反倒將順桂拱了一個大跟鬥,站起來渾身就像一個泥猴,逗得圍觀的人哈哈大笑。

這順桂敗下陣來,太公心中更是火焦火燎,唯求上天保佑,因為,這牛畢竟是農家的命根子。

天上雷電交加,大雨一陣緊似一陣,那雷似乎也和人作對,一個接著一個就落在離人們不遠的地上,嚇得人們驚恐不安。

寶雲和村上幾個女的聽說牛打架,也到現場去看,由於風狂雨大,幾個女的給那雷震得嚇得跑了回來,回到家後,在外屋一疊聲地說:“看這樣子是沒辦法了,太公也隻有等那牛鬥死了才有辦法了!”

永川在裏屋聽大家一疊聲地說沒有辦法,心想不就是跑了條牛麼?哪有那麼複雜,於是便叫她們進來,問是什麼原因。

寶雲便將如何牛鬥,如何毀了秧苗,太公如何無奈的事講了一遍。

永川一聽,當下掀被而起,一邊道:“這還了得!”他一邊下床,一邊鞋也不穿,光著上身一頭衝進雨裏,直向發事地點奔去。

寶雲在旁看了,知道永川要去,急忙阻止,但哪裏還來得及,那永川早已衝出去了老遠。她便從牆上摘下一件蓑衣,一邊喊著,一邊從後追去。

那永川也不管雨大風狂,冒著電閃雷鳴,一口氣一直跑到兩牛相鬥的現場,一個箭步躍入田中,來到牛前,隻見他左右兩手各抓一隻牛角,雙牙一咬,一個坐馬式,“哇呀呀”一聲大叫,那兩條牛抵在泥裏的兩個頭被他提起,然後他一使力,兩個牛頭慢慢地被他從中分開,相距有尺把來遠。

太公一見,慌忙指揮,這邊七八個小夥一擁而上,順桂從左,廷侃從右,兩人各摳一牛鼻,一個將這條牛往南拉,一個將那條牛往北拉,其他人也拚命用力,將牛往兩邊推。

兩頭公牛終因不勝眾力,在拗強中被拉開牽往了別處。

這時寶雲拿著蓑衣方才趕到,其又急又恨又心疼,慌忙將蓑衣給永川披上。

太公看見永川病中不避風雨前來解難,心中十分感激,連忙吩咐其回家休養。再看田中,那秧苗被這兩個畜生早已毀了一大片,毛估估大約不下兩畝來地,於是急令人重新取秧苗補上,以免誤了收成。自己親自去和人家談秧苗的損失費用,一邊令銀生牽著牛回家。

這真是:自幼生來膽氣雄,那管雷電與狂風;雙臂一展千鈞力,勝過當年尉遲恭。

欲知永川病解雙牛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