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湖州城永川遇故人做大戲少女生戀情(3 / 3)

阿桂聽他這麼說,仔細地用鼻子聞了聞道:“有什麼味道?不就是棗木新鋸後的香味麼?”

華寧搖搖頭:“可是,我聞起來像是一股血腥味,聞得我頭腦直發痛。”

阿桂道:“嚼你的白蛆,我活到這麼大的年紀,還沒聽說這棗木味道像血腥味的。”

華寧聽了,不再言語,他覺得身體乏力,頭昏得厲害,於是和妻子阿桂打了一聲招呼,上床休息去了。

且說那阿桂因華寧在家睡覺,下午覺得無事,便到前麵看戲去了。太陽西沉時,阿桂回到家中,見華寧還睡在床上,便去叫他,可一連喊了數聲,卻不聽見華寧答應,掀開帳子一看,卻見華寧眼睛虛脬,麵色赤紅,說話時舌頭也不囫圇,隻喊那頭越來越疼,就像有把鑿子在鑿他的腦殼。

阿桂一看不妙,忙去把鳳祥找來,命他趕快去請郎中前來診治。

鳳祥一聽,預感大事不妙,急急忙忙請郎中去了。

卻說太公這日傍晚坐在藤椅上戴著老花鏡看書消閑,不一會覺得眼睛困乏,便稍稍閉目養神。過了一會,他怕久坐著涼,心想不如到外麵走動走動。想到這裏,於是起身離座,信馬由韁,隨意走動不一會,他來到一處大堂前,隔著大門,發現堂上正中坐著一位麵白書生的中年人,這人看上去好生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般,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他正想開口詢問,卻見旁邊跪著一位白衣老人,那人衣衫單薄,形容古怪,跪在那裏,渾身不住地顫抖,形狀十分讓人可憐。

太公詫異,上前扶起那老人,正要說話,卻見門外兩個皂役般的人用鐵索綁了華寧進來,一直將他推到堂上那白麵人麵前,要他跪下。

華寧不肯,與那兩個皂役爭執起來。太公見了,正想上去勸解,這時猛然省悟這是什麼地方,情急之中頓足道:“啊呀,華寧這孩子完了!”

這時順桂在旁,聽得父親睡在藤凳上說夢話,連忙將他推醒,問他做的什麼夢。太公這時一身冷汗,打著冷噤道:“沒什麼,顛三倒四,我也說不上來。”

這時華勇進來,說華寧不知為何,連話也不能說了,太公聽了,已是心中有數,忙叫順桂前去看望。

廷侃和華偉等聽得華寧不行,一起前來探望,到了床前,眼看著他瞧著鳳祥有許多話卻說不出來,知他放心不下全家,於是極力安慰,勸他放心。

阿桂見了,放聲大哭。於是全家準備喪事。

銀生和永川因鳳祥突遭父喪,怕他經受不住,因此日日陪著他一步不離。村裏有的是長輩,凡事都由他們做主,因此不用鳳祥操心。

村裏的人見華寧去了,一起前來幫忙,這村前唱戲,村後發喪,二樁大事合在一起,把個村裏忙得雞飛狗跳,碌碌亂亂,好不容易三天挨過去,這殯也送了,村裏的戲也完了,小村裏的人,一個個忙得有氣無力,疲憊不堪。

卻說自從那戲班子走後,婉兒因整天想著金少軍,所以每日裏做起事來掉三落四,吃飯時每每對著飯碗出神。寶雲看出有點問題,問她在想什麼,閨女臉嫩,豈肯坦露真言。

誰知婉兒的心事早被廷侃看破,自從那一天在河邊他看到金少軍和婉兒拉拉扯扯,他就心有所知,知道女兒看上了金少軍,因礙於女兒的名節,他不便點破。這幾天,他看見女兒魂不守舍,心裏便盤算著如何解開這個疙瘩。按說,女大要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女兒喜歡上人家,順著她找個媒人說合一下嫁了也就算了,但是,金少軍這小子是個唱戲的,這是個下三流的行當,嫁了他,親戚鄰居都要說,自己也會被人看不起,因此,想來想去,這個事兒做不得,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事給黃了。

這事一拖已是個把月。一日下午,門前來了個貨郎擔,他看見婉兒跑出去,專買許多唇膏紙和桂花油之類,回來後在鏡前梳頭抹油,一會兒又整理了許多衣裳,並打成了一個包袱,心想女兒有些不正常,因此便更加留心注意起來。到了傍晚,他突然看見婉兒挽著個包袱慌慌張張向唐河埂上走去,便跟在後麵出了門,遠遠地盯著觀看。

且說這奚家塘的唐河埂上長滿著一種植物,名叫萱棵,瘦瘦的杆子和蘆葦差不多高,青青的葉片,如刀一般鋒利,這是一種多年生植物,長得密密叢叢,一墩一墩,人若不小心碰上它的葉片,有時會被割出血來。人們種它,一來是它有固土保水的作用,種上它高埂上的泥土就不往下瀉;二是秋後這萱棵老後,人們可取其的杆來編籬笆或搭一些存放草灰的棚子,也有人用它搭黃瓜和豇豆架子。葉子用剪刀剪下後鍘成一段一段,過年時用它墊在蒸籠底裏來蒸團子,這團子就會特別香糯可口。此外,還可以把它當柴火燒。因此,它也算得上是農家一寶。

那婉兒到了唐河高埂上,拿著包袱像是在等人,可等了一會,不見有人,大概是怕人看見,便一轉身躲進了河埂上的萱棵叢中。廷侃見她如此,更覺可疑,於是繞了個彎,藏到後麵的樹叢中。

不一會,唐河裏來了一條小船,那船靠岸後,從船上走下了金少軍,他抬頭看看埂上無人,於是便向埂上走來。

原來,這金少軍自從和婉兒兩下有意後,兩人經常聯係,日子一久,便山盟海誓,一個非你不娶,一個非他不嫁,但年輕人又不敢向父母提起,於是隻好苦苦暗戀。到了後來,兩人為了能成為夫妻,竟暗中約定雙雙私奔。這日金少軍叫了一隻船來,就是專門來接婉兒的。

兩人見了麵,少軍拉著婉兒就要走。可是婉兒畢竟是一個沒出閣的少女,平時從沒離開過父母和家庭,如今一旦真的要拋家離鄉,她便猶豫起來。少軍拉著她要走,她遲遲疑疑,猶豫起來。兩人磨蹭了一會,那少軍見她不肯走了,便把她拉到萱棵叢中勸說。

這時廷侃正好藏在離他們數步遠的地方,他倆的說話被他聽得一清二楚。隻聽得那少軍道:“我們原是說好了的,你怎麼就變卦了呢?”

那婉兒道:“我這一走,父母都不知道,怎麼辦呢?”

“我不是和你說好了嗎?我叔叔就在無錫,我們到無錫去,到他的店裏去幫幫忙,還會餓死嗎?”

婉兒撅著嘴道:“那怎麼行,人家看見我們一男一女的,聽說是逃出來的,隻道我們是壞人,會看不起我們的!”

少軍道:“你幹嗎想得這麼多,我們的日子我們自己過,怕別人說幹嗎?”

“可我這一走,我娘不知道,如果一急之下,她會跳河的!”

少軍道:“看你,淨是一些瞎想,這怎麼可能,到時我們生了兒子再回來,他們不是一樣高興麼?”

婉兒道:“不行,我不走了,你一個人走吧,我怕我娘到時會急瘋的!”

少軍一聽婉兒變卦,不由得急了,他一邊又哄又勸,一邊強拉著婉兒往船上就走。

婉兒經不住少軍的全麵攻勢,她半推半就,隨著少軍一起離開萱棵叢,向船上走去。才走了幾步,冷不防麵前站著一個人,抬頭一看,原來是廷侃。那婉兒一看,嚇得趕緊往回跑,偏那少軍不知趣,上前拉住了婉兒,還要往船上逃。這一下惱了廷侃,他聯想起那日打棗時少軍如同赤裸的情景,正好是兩股怒氣彙來一處發泄。他正當壯年,人又生得虎背熊腰,渾身上下有的就是力氣。上前一把抓住金少軍,就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他抓過來扔在地上,一邊舉拳就打。一邊打,一邊惡狠狠地罵道:“好你個拐騙的賊,竟敢拐到我這裏來了,今日不打斷你的腿,你還不知老子的厲害!”說著惡狠狠的兩拳,當下把少軍打得爬不起來。

那少軍認得廷侃,知道這是他未來的嶽父,他想逃,但又逃不掉,想還手,怕又中了犯尊的大忌,無奈之下,隻得兩手抱著頭,蜷縮著身子,由廷侃打去。

這邊唐河埂上打罵,那邊村上的人早聽見了,大家並不知什麼原因,一下都跑上來看熱鬧。人們看見廷侃在揍一個年輕的男人,早忘了他是黃家班的戲子,這會兒聽得廷侃邊打邊罵,說他強搶婉兒,又見那婉兒在旁邊哭,一個個不由得義憤填膺,心想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有這樣的惡徒,於是也不問因由,上前幫著就打。

那婉兒又沒經過世麵,她想上前幫助少軍,可又不知怎麼個幫法,麵對眾人的無端放粗,隻會掩麵哭泣。眾人見她哭得厲害,隻道少軍傷她太深,於是越發打得起勁。可憐那金少軍,即使渾身是口,卻沒半點辯說的機會,隻能任由他們拳腳相加。

且說這日下午銀生和永川等幾個人無事,正陪著太公坐在一起閑聊,忽然有人前來,說有人欺侮婉兒,現被廷侃捉住了挨打。太公一聽滿臉驚訝,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問銀生道:“真有這樣的事?快去看看!”說著站起來就走。

永川一聽說有人拐他妹妹,一跳而起,飛也似的向現場跑去了。

銀生跟在永川後麵,他跑得慢,待他跑到那裏,早見永川拉起鬥大拳頭,把那人一頓好打。他當時也沒細看,待永川將那人拉過來要抽其臉時,他一眼認出金少軍,當下他衝上去,一邊將身子擋住少軍,一麵攔住永川道:“不能打,這是婉兒的朋友!”

那永川正在氣頭上,哪裏聽得進別人勸阻的話,隻道是賊,就該挨打,因此全力向少軍打去。

那銀生左抵右擋,無奈雙拳不敵四手,不說這雨點般的拳頭擋不住不說,就是自己身上也一下中了許多拳。其中一拳,正中銀生小腹,把他痛得彎下腰來,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滾。

村上有幾個人見銀生用身子護住少軍,還道銀生不明事理,因此,有的繞過銀生,用腳去踢少軍,直踢得少軍喊爹喊娘,滿地打滾。

這時太公已到,他看到少軍在地上打滾,一眼就認出是黃家班的小生,忙喝住眾人道:“這不是黃家班扮趙雲的小夥子麼,你們怎麼這麼狠毒,憑什麼如此打他,就是賊也不應該如此打呀!”

人們聽得太公喝令住手,這才停下不打。

太公忙問原委,廷侃卻還在氣頭上,他氣鼓鼓地不說話。銀生被眾人不知踢了多少腳,痛得直淌眼淚。他見眾人住手,急忙把少軍扶起來,用自己的身子護住少軍,一邊扶著他往自己家裏走去。

圍看的人見少軍走了,於是不勸自散。

太公看看人走得差不多,這才問廷侃到底為了什麼。等問明原因,他指著廷侃道:“你呀,真好糊塗哎!”一邊向自己家裏走去,到銀生房中來看少軍。

可憐那金少軍雖不是金枝玉葉,但也是沒受過苦的人,現被眾人一陣狂打,他那裏經得住這等折磨,扶回來後,已是坐立不能。他匍匐在銀生床上,上身衣服脫了,臉蒙在枕頭上,上麵蓋了一條被褥,趴在床上默默流淚。

太公進來,伸手掀開被子,隻見那本來雪白光滑流暢的肌體上,到處布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淤斑,上身從背上一直到臀部凸起了一條條的血痕和一塊塊紫淤。他伸手輕輕在少軍身上一撫,那少軍便痛得渾身痙攣,不住地抽搐呻吟。

太公看了不禁暗暗心痛。一邊自言自語道:“多漂亮的一個孩子,白白淨淨,被打成這樣!”他連忙蓋上被子,對銀生道:“別再愣坐在這裏了,你快去折一些‘插插活’,放在浴鍋裏煮一鍋湯讓他洗個澡,好好地捂一捂,吊吊傷。要不,成了老傷,那可麻煩了。”

正說著,婉兒從外麵進來,她是來謝銀生的。因為,她知道,銀生清楚她和少軍的關係,今日銀生舍身保護少軍,她心裏很感激,一方麵,她也想過來看看少軍。剛一進屋,看見金少軍躺在那裏,心中五味交加,不知說什麼好,於是掩麵啼哭起來。

太公見了,長歎一口氣道:“哭有何用,你去給我把你爹叫來,就說我叫他有事!”

婉兒聽了,也不多言,轉身去了。

一會兒,廷侃到來,他見了太公正在抽水煙,便輕聲地問了一下好,坐在一旁,一聲不響。

婉兒因大人在說事,也不便多聽,便到後屋浴鍋房幫忙燒水去了。

太公看看旁邊無人,便一臉嚴肅,正色對廷侃道:“你看看,人家一個風華正茂的孩子,你也不問問,本來嗬斥幾句也就完了,你卻把他打成這個樣子,哪個爹媽不痛兒,你就下得了手?”

廷侃聽了分辯道:“叔公,你不知道,並非我狠心,這小畜生拐了婉兒想私奔,你說我不教訓他教訓誰?”

太公道:“我知道,他這樣做固然不對,可你也不想想他們為什麼這樣?女兒大了,得為他們留著點麵子,你這一鬧,這不等於是自己往自己臉上抹灰麼?”

廷侃道:“依了我的心,即便是廢了他也不解恨!”

太公道:“你就是糊塗,虧你還是過來人,年輕人處事不當,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他們是偷了還是搶了什麼的,你把他當個賊一樣地打,鬧得滿城風雨,知道的,還說你一時糊塗,不知道,還說你沒有知識呢!”

廷侃道:“依了我,我再將他一頓毒打,看他今後還敢不敢!”

太公聽了生氣地道:“你可是半點都沒有醒悟,你可曾理解婉兒的感受?我反對你說什麼拐騙,這孩子我打第一眼看到他起就覺得不錯,我們奚家又有幾個比得上他?孩子到了婚嫁期守不住本分,也是常理。大人看住些就行,我看這事如若張揚出去,你我都少不得讓人閑話。既然他們願意,成全他們有何不可?”

廷侃聽了,悶坐著不言,好一會,他也不向太公辭謝,也不說任何話,一個人站起身來走了。

一會兒,銀生從外麵回來,看見太公還悶坐在那裏,便過去將水煙筒遞給太公,並給太公裝了一筒煙,幫他點上火,讓他抽著。

且說那廷侃被太公一頓理說得啞口無言,一個人默默回家,上床蒙頭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一早起來,他便和永川來到銀生的房間裏,來看望少軍。

少軍和銀生睡在一張床上,兩人正睡得香,睡眼矇矓起來,兩人一時不知廷侃來意如何。

廷侃叫少軍將衣服脫掉,將少軍的傷渾身上下看了一遍,看看也沒傷到什麼筋骨,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於是拿出二兩銀子給少軍,叫他回去後好好休養一陣子。

那少軍見廷侃這樣待他,不由得熱淚盈眶,下床來對著廷侃“撲通”一聲跪下,向著廷侃磕了三個頭,嗚咽著道:“爺叔,少軍無知,你就原諒我吧!”

廷侃見狀,不由得落下淚來,他一邊扶起少軍,一邊道:“別再說對不對了,我也是一時糊塗,你別往心裏去,婉兒的事,你先回去,叫你父親來和我說吧!”

少軍聽了,頓時淚流滿麵,嗚咽不住。

這真叫:從來好事偏多磨,自古坎坷莫懼多;且看陽光風雨後,長空自把彩虹留。

欲知這少軍與婉兒的婚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