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夠多了,”艾萊柯冷冷地說,“咱們別再說這個啦。”
“好吧,好吧,”薩利熱情洋溢地答道,他擦著腦門上的汗,好像不知道怎麼表達他的謝意才是。他沉思著做自我批評:“我本來拿了一把好牌——我明明知道是好牌——可我光抓在手裏沒打出去。我打牌總是犯這個毛病。要是我能堅決一點——可我沒有。我從來沒有。我的學問還不夠啊。”
自認吃了敗仗,他也就俯首帖耳了。艾萊柯的眼神寬恕了他。
那個很有興趣、最有興趣的問題馬上回來了。無論什麼事情也隻能把它壓一小會兒。這對夫婦又開始猜報上為什麼沒有提爾伯裏死訊的啞謎。他們猜過來,猜過去,一會兒走投無路,一會兒又柳暗花明;可是轉了一個大圈子,他們又回到原地,承認之所以沒有提爾伯裏的訃告,惟一真正合理的解釋——毫無疑問——就是提爾伯裏還沒死。這事有點兒讓人泄氣,甚至可能有那麼一點兒不公平;不過事已至此,也隻有聽其自然了。他們對此看法一致。在薩利看來,雖然天意如此,畢竟反常,不可思議。說實話,這是他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之———想到這裏,他也就帶著幾分情緒說了出來。不過,要是他的本意是想引出艾萊柯的話來,那就落空了。艾萊柯就算有想法,也都藏在心裏。別管是在人世還是去陰間,她的習慣是在所有場合都不輕舉妄動。
這對夫婦隻有等著下周的報紙——顯然提爾伯裏是拖延了死期。這就是他們的想法和決定。於是他們就把這件事撂在一邊,盡力打起好心情各自忙他們的事去了。
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完全錯怪了提爾伯裏。那封信上提到的事,提爾伯裏說到做到。他已經死了,按期死了。如今他死了四天多,已經安息了。死得徹頭徹尾,死得完完全全,和公墓裏頭的每一位新鬼並無不同。提爾伯裏死訊有足夠的時間上《薩加摩爾周報》的訃告欄,隻因一點點疏漏卻沒能上去。這種疏漏任何一家都市報紙從不會出,可是對《薩加摩爾周報》這樣的鄉村小報來說,卻不足為奇。這一次是在社評版截稿的時候,霍斯提特紳士淑女冰激淩店白送了一誇脫草莓冰激淩,於是,為提爾伯裏寫的那幾句平平淡淡的悼詞就給抽掉了,騰出版麵來刊載編輯對冰激淩店熱情洋溢的謝辭。
提爾伯裏的訃告字版送到備用架上的時候,被弄亂了。本來,這條訃告將來還可以用,因為《薩加摩爾周報》從來不糟蹋“備用”稿,隻要字版不亂,“備用”稿就常備不懈。可是隻要字版一亂,稿子就算完了,不會起死回生,也就永遠沒有見報的機會了。所以,不管提爾伯裏高不高興,就算他在墳墓裏暴跳如雷,也無濟於事——他的死訊在《薩加摩爾周報》上永無出頭之日了。
五個冗長乏味的星期過去了。《薩加摩爾周報》準時在每個周六送到,卻從來隻字不提提爾伯裏·福斯特。這時,薩利再也沒有耐心了,他惱怒地說:
“這條他媽的老命,他還真者不死啦!”
艾萊柯非常嚴厲地批評了丈夫,她義正詞嚴地說:
“你也不想一想,要是這句混賬話剛出口,你也一蹬腿就死了呢?”
薩利還沒來得及仔細想想,就說:
“那算我走運,沒把這句話憋在心裏。”
自尊心逼著薩利說點兒什麼,可他又沒想好合情合理的話,就順嘴說了這一句。接著,他偷了一壘——這是他的說法——就是溜之大吉,好免遭妻子連珠炮般的責問。
六個月一晃就過去了。《薩加摩爾周報》仍然隻字不提提爾伯裏的事。這期間,薩利已經三番兩次進行試探——暗示他想搞清楚。可是艾萊柯對這種暗示視而不見。於是薩利決定鼓足勇氣,冒險正麵進攻。他直截了當地提議自己喬裝改扮,打入提爾伯裏的村子,偷偷地摸清情況。艾萊柯斬釘截鐵地製止了這個危險的計劃。她說:
“你想什麼來著?淨給我添亂!你就像個小孩子,得時時看著你,要不然就闖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
“嗨,艾萊柯,我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保證。”
“薩利·福斯特,你難道不知道你得四處打探嗎?”
“是啊,那又怎麼啦?誰都猜不出我是誰呀。”
“謔,瞧你說的!有朝一日你得向遺囑執行人證明你從來都沒有打聽過。那時你怎麼說?”
他把這個茬忘了。他答不上來,沒什麼好說的了。艾萊柯接著說:
“別瞎出主意了,也別再添亂了。提爾伯裏給你設好了陷阱。你明白那是個陷阱嗎?他在旁邊看著,就盼著你往裏麵跳呢。好吧,隻要有我在,他就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薩利!”
“嗯?”
“隻要你活著,哪怕等一百年,你也別問一句那件事。你答應我!”
“好吧。”薩利不甘心地歎了一口氣。
艾萊柯的口氣緩和了下來,她說:
“別沉不住氣,咱們快成功了。咱們可以等著,不用著急。咱們那兩筆固定收入一直在增加,至於期貨,我從來沒有看走過眼——這些錢財正萬兒八千地往上翻呢。本州裏再沒有另外一家像咱們這樣走運了。咱們已經開始往富人隊裏混了。這你都知道,是吧?“
“是,艾萊柯,沒錯。”
“那就得感謝上帝的恩賜,別再自尋煩惱了。沒有上帝的幫助和指引,你敢想咱們有這樣多的收獲嗎?”
答話的人吞吞吐吐:“不——不,我不敢想。”薩利又滿懷深情,用讚賞的口氣說:“不過,說到炒股票的智慧和耍弄華爾街的小手腕兒,我倒覺得你用不著外行幫忙,要是真想,我——”
“別說了!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你沒有害人之心,也沒有大不敬的意思,可是,你一張嘴,就總是漏出幾句嚇人的話來。你老是讓我提心吊膽的,為你、也為咱們家捏著一把汗。以前打雷我沒害怕過,可如今我一聽見打雷,就——”
她停住嘴,哭了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此情此景深深打動了薩利,他攥住妻子的手千般撫慰,發誓要痛改前非,他自責了一番,後悔不迭地請求寬恕。他誠心誠意地為自己的言行道歉,說隻要能夠彌補過失,他甘願做出任何犧牲。
他私下裏把這件事深刻反思了好長時間,決心今後大麵上要過得去。發誓洗心革麵並不難,其實他已經這樣做了。可是,這樣做真有什麼好處,有什麼長遠的好處嗎?沒有,這都是暫時的——他深知自己的弱點,很痛心地自認這個弱點——說得到但是做不到。一定要想更好、更保險的辦法不可,這樣的辦法他到底想出來了。他從自己一分一厘節省的血汗錢裏拿出一筆來,在房頂上安了一個避雷針。
時隔不久,他故態複萌了。
習慣這東西能創造出多少奇跡啊!而習慣又是多麼快。多麼容易形成啊——無論是不起眼的小習慣,還是脫胎換骨改造我們的大習慣,全都如此。如果一連兩天偶然都在淩晨兩點睜眼,我們就必須小心了。因為再來一次,這偶然就變成了習慣;還有,隻消一個月的酗酒放蕩——不過,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