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1 / 1)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嚐一日行千裏,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麵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

--《史記》卷七《項羽本紀》

哭和笑都是人類情感的宣泄與流露,但是人們更喜歡笑。

笑大多因歡喜之情而發。魯仲連談笑之間,退卻秦軍;李白高唱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豪氣牽雲,響應唐玄宗的召喚,飛奔洛陽;楊玉環看著快馬加鞭從嶺南運來的新鮮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蘇軾春遊,“牆外行人,牆內佳人笑”,雖也有“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反被無情惱”的絲絲煩惱,然而內心終究是痛並快樂著的。

不過,笑並不全是快樂的。正如喜極而泣,亦有笑中含悲。《史記》中記載的項羽唯一的一次笑就包含著濃烈的悲壯色彩。

突圍至烏江,項羽拒絕亭長救助,麵臨著一生最痛苦的生死抉擇。前有大江,後有追寇,“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王勃《滕王閣序》)”,複雜紛繁的心態、百感交集的思緒,司馬遷舉重若輕地拈出了一個“笑”字,把這一場麵乃至項羽一生的悲劇色彩渲染得無以複加。

項羽自刎前的這一笑,是單純的笑,更是複雜的笑。這一笑蘊涵著太多的意味:悲涼、憤恨、無奈、無畏、蔑視、高傲、感激、愧疚、痛苦、留戀……從這一笑之中,我們能夠感知到的是一個慷慨悲壯、“生為人傑,死亦鬼雄”的項羽。

《詩經》中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名句,清代王夫之評價這幾句詩時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司馬遷寫項羽一“笑”的點睛之筆,則是以笑寫悲,愈加增其悲。

如果說霸王別姬因有虞姬的存在,尚給人淒美之感;烏江拒渡,一笑之間,拔劍自刎,給人的則是悲壯,是崇高。

《三國演義》中寫“三江口周瑜放火,諸葛亮智算華容”時,曹操有過三次仰天大笑。

第一次是曹操兵敗逃到烏林之西、宜都之北。“乃於馬上仰麵大笑不止”。他認為諸葛亮無智,周瑜少謀,如果自己用兵,一定會在此埋伏人馬。一笑未了,引來了常山趙子龍。第二次是走到葫蘆口,曹操躺在樹林裏,又一次仰天大笑。這一笑引出了張翼德。第三次,走到華容道,曹操第三次仰天大笑,笑聲未止,大將關雲長,手提青龍刀,胯下赤兔馬,截住去路。

逃亡途中曹操的三次“大笑”,本是自作聰明、嘲笑他人,想顯示自己的智慧,是小說的寫法,給人的是詼諧、是幽默,更加襯托出諸葛亮的多智。

與愛笑的曹操相反,項羽最愛發怒,司馬遷在《項羽本紀》裏至少寫了項羽的十次大怒。麵對烏江亭長,項羽卻笑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悲涼的一笑之後,項羽就決定以死明誌了。

人在順境時會情不自禁地笑,但在遭遇挫折、身處逆境的時候,卻很難笑得出來。其實,最該笑的時候,正是身處逆境之時。項羽在“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的情形之下,麵對渡江的船,麵對好心的船夫,他最後的一笑,悲壯而體麵地凝結在了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