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什麼？什麼是詩？大楓樹人不知道，大楓樹人不去研究它，寫詩不能產糧食，讀詩不能當飯吃，寫詩更不能當幹部當官，反而會挨鬥坐牢殺頭。聽爸爸說舊社會誰的詩寫得好誰就能當大官，現在卻不是這樣了，現在是誰能搞運動誰就能當官，誰有當官的親戚誰就能當官，誰會點頭哈腰低聲下氣誰就會當官，誰人雲亦雲鸚鵡學舌誰就能當官，誰欺上壓下瞞上哄下誰就能當官，誰沒有文化誰就能當官，誰老子是官兒子就是官女婿就是官，誰男人當官女人也當官兒媳也當官。但大楓樹人不會寫詩卻都會說順口溜、唱花鼓子、哼小調、唱孝歌，爸爸說：“我曾經認為順口溜不是詩，說順口溜、寫順口溜乃是雕蟲小技，不值一提。後來，我又想，李白的《靜夜思》《古朗月行》、李紳的《憫農》（鋤禾日當午）不就是平白如話的順口溜嗎？但它們不也是偉大的詩歌嗎？”爸爸又說：“我對順口溜的態度現在變化了，我還寫了一組關於順口溜的‘順口溜’呢，總題目就叫《我的順口溜》。”說著，爸爸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殘破的香煙盒，爸爸吃的是最便宜的“羊群”煙，七分錢一盒，爸爸說：“‘寶成’煙兩毛錢一盒，能抵三盒‘羊群’煙哩，‘寶成’煙香當然要香一些，但沒有‘羊群’煙勁兒大，我最喜歡吃‘羊群’煙！”殘破的香煙盒上寫著爸爸的詩，詩是用鉛筆寫下的，我一看到它們就有意識地要記下它們，我想，如果我現在背不下來，過幾天或幾個月、幾年，鉛筆的字跡就會被歲月的風霜抹掉了！是啊，是啊，“詩”是不能忘記的，“曆史”是不能忘記的啊！
“我的順口溜
一
曾經不愛順口溜，酸不溜溜淡溜溜。
而今一口又一口，品了冬夏品春秋。
二
順口溜溜溜順口，溜順口了順口溜。
杯盤碗盞壺瓢罐，倘若不溜順水流。
三
千年老窖千年香，名家菜譜名家有。
滿漢全席膩了嘴，清心爽氣順口溜。
四
蓋世武功我本有，世人不識真功夫。
雕蟲小技露一點，偏無戰場無敵手。
五
溜順口了我就溜，溜不順口我不溜。
生活就是爆腰花，添鹽加醋我做主。
六
人生火鍋底料足，酸甜苦辣麻酥酥。
風雨雷電倒進去，悲歡離合放裏煮。”
為了教育我們怎樣做人，爸爸還給我們講過《莫與兒孫做馬牛》這樣一段故事來——
很早以前，有個叫丁石的人，憨厚老實，盡管吃了上頓沒下頓，卻講道義、守本分，從來不幹偷雞摸狗的事。
可是那天晚上，妻子馮氏臨產分娩，將為人父的丁石，先是喜上眉梢，轉而愁容滿麵，因為屋裏一無米麵，二無燈油。黑燈瞎火，妻子疼得床上打滾兒，丁石既心疼又著急，唉聲歎氣直跺腳。
突然，他想到鄰家就是油坊，於是“靈機一動”，幹了他平生從沒幹過的醜事：鑿開牆洞偷一瓢油，以解燃眉之急。但他剛把一隻葫蘆瓢伸過牆洞舀油時，“哢嚓”一聲，葫蘆瓢的木柄被人一刀砍斷。丁石醜事敗露，自感無臉見人，又悔又羞，更怕報官收審，收監坐牢，一氣之下，連夜潛逃，後來棄家為僧。
光陰似箭，一晃三十年，丁石今日以化緣為名潛回故鄉，探聽母子情況。
此時，已熬出頭的馮氏正在為狀元兒子籌備新婚慶典，家奴看到有和尚化緣入院，忙舀來米麵打發，丁石卻念叨著：“不化米來不化麵，隻化老夫人見一麵。”
家仆難以打發，急入後院稟報馮氏，馮氏隨口說：“銀兩打發。”家仆捧出銀兩，丁石還是搖頭：“不化銀來不化錢，隻化老夫人見一麵。”“老夫人忙著啦，哪來的歪嘴和尚，還不快快滾開！”家仆憤然怒吼。
過了好一會兒，馮氏送客出廳，發現門外牆壁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二十年前去偷油，鋼刀砍斷葫蘆頭。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做馬牛。”馮氏恍然大悟，嗬，這一定是丈夫所寫，莫非他還活在世上？忙差人四下追尋，那僧人卻早已無影無蹤。
悔恨不已的馮氏揭下字條，仰天長歎道：“兒子如果勝過我，兒要銀錢做什麼？兒子若是不如我，我要銀錢做什麼？”
後來，亦為人父的馮氏之子做了一名州官，有人勸他廣置家產，傳富於後，他卻把父親留下的墨跡展開，指著那四句詩，說：“後代家產，在這上麵。”
爸爸講完《莫與兒孫做馬牛》的故事後，說：“我這輩子沒有置得家產，更沒有錢財留給你們，先前是貧貧困困度日月，今後是輕輕閑閑過餘生，我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但我有兩句話要留給你們，第一句話：有空兒讀點詩、寫點詩，盡管讀詩不能當飯吃，盡管寫詩不能發財。人再苦，寫詩的時候卻不苦了，所有的苦難在詩歌裏都能得到化解了！第二句話：‘吃好點、穿爛點，不管啥事兒看淡點’，人當然應該奮鬥，應該追求，人當然應該耕耘，應該收獲，但世事如雲，日月如梭，成也敗也，得也失也，結果是什麼，誰又能事先預見，誰又能把握得住呢？所以不管結果如何，都要‘不管啥事看淡點’嗬。這些話你們現在可能不完全理解，到了我這種年齡，或者老了，你們就會理解了，世事本如斯嗬！”
爸爸把他寫的詩拿了出來，詩寫在舊作業本的背麵，爸爸的字既蒼勁有力，又柔韌有度，像大楓樹粗大的樹枝該直就直、應曲便曲、剛柔相濟、洋洋灑灑！爸爸曾批評我不好好寫字，說我的字跡過於柔軟，像天上的雲，風一吹就遛，像河邊的沙，水一衝就散，像水中的魚，浪一來就躲！爸爸的比喻很新奇，但我知道他的話裏藏有深刻的含義，但是我的字跡一直就是那樣，我感到非常失望，我得堅決改變它！
爸爸今天表現出從未有過的瀟灑和自信，甚至狂妄！他把舊作業本拿在手上，他並不著急給我們看，他問我們：“如果有兩張床，一張是軟墊床，舒服急了，一張是硬板床，有點墊人，肯定不舒服，你們說，你們願意睡哪張床？”都說：“當然睡軟床，舒服嘛！”爸爸說：“但是，我要問你們一句話：軟墊床和硬板床，哪一張床上做成的夢，更美好呢？”爸爸的問話寓意深長，需要我們好好想想，也許還得長大了以後才能明白吧？爸爸沒有逼我們回答他的問題，他接著剛才的問題繼續問我們，並且揚起手中的舊作業本，自嘲地說：“莫非那些寫在宣紙上、稿紙上的詩，比我這寫在舊作業本背麵、舊煙盒上的詩更好嗎？”爸爸的話把他自己也逗樂了，我看到爸爸這時的神態儼然偉大詩人李太白在世！今天的爸爸，哪裏是翻山越嶺過石門挑貨的爸爸！哪裏是涉灘過河下漢江放竹排的爸爸！哪裏是戴著曆史反革命的帽子隨時準備坐牢砍頭的爸爸！哪裏是躺在床上吐著膿血、骨瘦如柴的爸爸！
我一把奪過了舊作業本，嘩嘩啦啦翻個不停，爸爸寫的詩很多很多，其中幾首小詩最引人注目，我一字一句地認真朗誦起來，並且認真、細致地領會其中的深刻蘊義，雖然有些詩，一時半會兒還弄不明白它們的意思——
田園
歸屋鋤靠牆，倦坐門墩上，
腹饑不欲食，隻戀酒飄香。
一杯一抬手，三杯三張口，
五杯五仰頭，醉倒黃昏後。
石橋
清清神河水，潺潺石間流。
吾兒橋上走，山雀不讓路。
吾家
門前綠水長，屋後青山遠。
窗前楓葉濃，簷下紫燕歡。
挑貨
夜半出柴門，快步追星星。
過了八裏坡，雞鳴三五聲。
擔水
早起山色黑，主人擔水歸。
相問去多遠，十裏一來回。
春耕
墒厚地力肥，牛壯犁溝深。
好種不用選，三顆便成林。
獨飛
無月也無星，無聲亦無影，
黑鳥不知倦，獨飛深林中。
登高
野鹿臥斷崖，蒼鷹旋太空。
登者欲攀高，幾沒雲海中。
人生
昨夜雨滅燈，今午火燒雲。
人生本如斯，清晨複黃昏。
世事
地暖花開早，山高日落遲。
鳥來鳥飛去，吾醒吾亦癡。
尋月
尋月三十年，夜夜不見天。
回首望西海，紅日照白帆。
山行
天高天流雲，夜深夜有風。
我自山中行，人動心不動。
有夢
茫茫大巴山，終有日出時。
滔滔漢江水，畢竟清如許。
我突然感到，爸爸是一個隱居深山的詩人啊！爸爸是一個大詩人啊！爸爸是一個“不出名”“不寫詩”“既入世，又出世”的大詩人啊！
我要把爸爸的詩全部背過，全都理解透徹！
是啊，爸爸的詩是一盅陳年老酒，爸爸的詩是一杯家釀新茶，爸爸的詩是一朵幽林奇葩，我要慢慢地品、慢慢地咂、慢慢地一輩子，消化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