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頓從美國的移民族群中,抽出墨西哥移民,加以評述,自然是符合他的上述信念的:這些移民族群缺乏融入美國社會的興趣,大多數人不願學英語,而且根深蒂固的天主教信仰,使得他們不願接受美國的民族認同。亨廷頓最恐懼的,是美國的墨西哥裔人數眾多,2000年已達800萬,占美國移民總數的27%,特別是這些移民得地獨宜,聚居於美國南部少數幾個州市,而且其祖就近在比鄰。所有上述因素,真是有朝一日發生領土爭端,隱患將變為災難。亨廷頓更遠慮這些在墨西哥國旗下的下一代,“會不會成為美國的孩子?”
片麵性總是表麵性的產物,而片麵性又是導致極端性的直接原因。文明衝突論者無論是看待人類不同文明之間的交往,或是看待同一文明之內的交往,還是看待內部或外部任何一個交往片斷,都是用一隻眼睛。在看待美國曆史方麵,也隻看到馬薩諸塞州最早建立起來的盎格魯—新教教堂,其他在美國建國之初德國新教徒定居於紐約和新澤西、馬裏蘭州的天主教徒移民、羅德斯島的浸禮會教移民,都一概在其視野之外。
亨廷頓對人類文明所持的悲觀態度,使人們不禁聯想到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性學理論和人格理論,構成了他的精神分析三個係統學說。他的代表作除了《夢的解釋》之外,另一本就是《文明和它的不滿》。他的精神分析學說,在我看來是一種人對自身的認識,是對人類文明交往中的心理層次的分析,例如精神心理活動的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例如心理結構方麵的本我、自我、超我人格理論,還有“性本能衝動”(Libido,即力比多)在人的動機、願望和行動中的作用。他強調人的自然本能,認為人的本能欲望與社會文明相對立,既然這種本能欲望永遠存在,人與社會文明的衝突也就永遠存在。可見,弗洛伊德是“文明衝突論”研究的先行者之一。他是從人類同自身交往中看待衝突的,一但涉及人類社會,自然本能便成為永遠衝突的根源。亨廷頓從來是從政治文化角度看待文明衝突的,先是伊斯蘭教、儒教與西方文明的衝突,後來是墨西哥裔民族與美利堅民族的衝突。
亨廷頓把文明衝突絕對化了。人類文明交往中,確實存在著衝突,但這隻是交往過程中的一個方麵。文明交往的生命在於衝突與融合交織中的升華。王夫之有一句名言:“自然之華,因流動生變而成其綺麗。”我們也可以說,衝突與融合的接觸與互換、互爭與互融使交往日益文明化。衝突與融合,都不是一種文明消滅另一種文明,而是一種文明同另一種文明的交往中,相互尊重,相互學習,尊重文化的多樣性,實現各種文明的共同進步和人類社會的全麵進步。以“多元一體”為特征的中華文明,有交往文明化的傳統,印度佛教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相融,成為人類文明交往史上不同文明交融成功的範例。在對外交往中,也有中西方文明交往的底蘊存在。鄧小平談到發展、開放時指出:“中國要謀求發展,擺脫貧窮和落後,就必須開放。開放不僅是發展國際間的交往,而且要吸收國際的經驗。”吸取外來文化精華,是文明交往的要旨。中國為了適應擴大國際交往的需要,為了更好地學習借鑒世界各國的長處,就要在經濟全球化、文化多元化的時代條件下,在互爭互融、開放合作中發展自己、複興中華文明。
五、步入曆史深處
人類文明交往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身的活動中,在物質文明、精神文明、製度文明、生態文明的交往活動中,在各個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國家之間的交往活動中,都體現著曆史的內在聯係。
人類文明交往是文明的生命所在,因而對人類文明交往活動的研究,應該走向曆史的深層,走進深層的複雜性和矛盾性之中。這需要大量的曆史資料的搜集、鑒別,作細致的中觀和微觀的研究和思考,進而從曆史的高度、透過具體問題的具體分析,考察其變化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我愈是思索人類文明的交往問題,愈感到深入曆史研究的重要性。我愈來愈感到,唯有步入曆史深處,才能在更廣闊的時間和空間中去深刻認識和理解人的本性。
2004年6月,由三聯書店出版了《米沃什詞典》的中譯本。米沃什這位波蘭詩人也寫了一篇跋,其中寫道:“因為我們生活在時間之中……在時間的洪流中我們用有涯之身企圖保留一點永恒不變的事物,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些我們以為永不消逝的東西,不過是記憶廢墟中的殘留物,人類用它們來建築詩歌,而用人性的東西填滿宇宙。”
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於2004年8月14日在克拉科夫逝世,享年93歲。1980年獲獎時得到的評語是:“他以不妥協的銳利筆鋒,把人們在一個充滿嚴重衝突的世界中的處境,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這是對他作品中有關人類文明交往的感悟、有關人性的尊嚴問題的概括。在這個開放的世界,在這個快速而深刻巨變的世界,麵對洶湧而來的各類思潮,最需要的是獨立而冷靜的思考與判斷,而不是跟著思潮亦步亦趨;是步入曆史深層,而不是停在現實表層。
我在《曆史學需要腳跟硬的理智者》一文中,曾經引用了中世紀阿拉伯史學家艾布?哈桑?馬蘇第(?—956)在其名著《黃金草原》中一段有關人們都樂於同曆史學交往的話。他指出,曆史學“是一門雅俗共賞的學問,既可以使普通人感到陶醉,也可以使思想家們入迷,平民和貴族一樣都喜歡與它交往並受吸引而轉向它。”品味這段話,使我聯想起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關於“我們隻知一門科學,這就是曆史科學”的名言。這裏講的是“大曆史”,是包括人類史和自然史的曆史科學,也就是人類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曆史。步入這樣“大曆史”的深處,不但需要“大膽略”,而且需要“大智慧”。堅定的步伐需要堅硬的腳跟,因此,我把自己在這篇文章後麵寫的一首小詩,抄錄於後,作為跋記的結語:
治學之路是活的,
隻要很硬的腳跟堅定,
這條路就有生命。
路,沒有絕境,
路,不怕曲曲彎彎,
路,不管風雪陰晴。
腳,無畏無懼地選擇方向,
縱使誤入隧洞,
走出來,
將是一片光明。
2004年8月28日於鬆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