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第一章、離騷

《離騷(1)》是屈原的代表作品,是一篇宏偉壯麗的政治抒情詩。全詩共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多字,從篇幅的宏闊看,也是我國古典詩歌中少有的。司馬遷說:“離騷者,猶離憂也。”(《史記·屈原列傳》)東漢王逸說:“離,別也;騷,愁也。”(《楚辭章句·離騷序》),離騷,就是離別之愁思的意思。全詩雖然可以分為若幹自然段,但根據整個思想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前後兩大部分。前一部分詩人回顧了自己殫精竭慮、一心為國的苦鬥曆程;後一部分則寫詩人在蒙冤被逐之後,內心所產生的種種矛盾,以及誓死殉於理想、殉於祖國的決心。全詩既表現了詩人的崇高政治理想和偉大的愛國精神,也表現了詩人愛憎分明、崇尚高潔、堅持操守的偉大人格。

《離騷》長詩在藝術上也有極高的造詣和獨特的成就。它是一篇積極浪漫主義作品。詩的前半部分,雖著重於對自己的經曆和遭遇的描寫,但在表現手法上也不完全是寫實的,而是把自己的生活經曆和感情升華為一種善與惡、美與醜、光明與黑暗的不可調和的鬥爭。它以新奇的比喻、誇張增飾的描寫,表現善與美的崇高、惡與醜的卑鄙齷齪,表現了光明與黑暗的勢不兩立,從而把一個時代的麵貌整個呈現出來,啟發人的認識,給人以正確的愛憎,激勵人的心靈。在長詩的後半部分,詩人更完全采用幻想的形式、虛構的境界,寫出了他的深刻內心世界。詩中采用上天下地的描寫,希望和失望的回旋反複,盡情地吐露了詩人的苦悶,表現了詩人周圍環境的黑暗和冰冷,表現了在救國無門的境況下,詩人的上下求索和卓絕的苦鬥精神。特別是在長詩最後,當他駕飛龍、乘瑤車飛向天空,一路車馬喧闐;當轉道昆侖,行經流沙,指向西海時,突然駐足在楚國的上空不忍離去,把全詩推向高潮,有力地表現了詩人的愛國思想和情操。這是就長詩《離騷》總的創作方法和宏觀結構而言,而在其諸多具體表現手法上說,也有著多方麵的新穎創造。如他發展了《詩經》的“比興之義”,以香花美草作為抒情主人公的道德節操的象征,令讀者如睹其崇高聖潔之姿,如聞其道德之芳香。詩中又不時借用男女情愛的心理表達自己的堅貞與被妒、苦戀與追求,從而更增加了全詩的絢美奇麗色彩。總之,崇高、悲壯、奇麗,是《離騷》一詩的主要特征,是中國乃至世界詩史上的一篇偉大不朽之作。

帝高陽之苗裔兮(2),朕皇考曰伯庸(3)。

攝提貞於孟陬兮(4),惟庚寅吾以降(5)。

皇覽揆餘初度兮(6),肇錫餘以嘉名(7)。

名餘曰正則兮(8),字餘曰靈均(9)。

【注釋】

(1)離騷:離,離別,指被迫離開朝廷;騷,憂愁(用東漢王逸說)。離騷,即離別憂傷之歌。詩內有“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語,或正是篇名“離騷”二字之義。

(2)高陽:傳說古顓頊帝的別號。相傳楚國是顓頊的後代。苗裔:遠代子孫。

(3)朕:我。先秦時上下通用,秦始皇開始才規定為皇帝專用。皇考:對已故父親的美稱。

(4)攝提:“攝提格”的簡稱。古人曾以歲星(木星)繞日運行紀年,以十二地支來表示,攝提格為寅年之別稱。貞:正當。孟陬:夏曆正月的別名。夏曆正月為寅月。

(5)惟:發語詞。庚寅:古代用幹支紀日。降:誕生。此二句是說,恰生於寅年、寅月、寅日,生辰十分吉利。

(6)皇:上文“皇考”的省文。覽:觀察。揆:衡量。初度:初生的情況。

(7)肇:開始。錫:賞賜。嘉名:美名。

(8)名:作動詞,即命名,起個名。正則:公正自律,舊說隱含有“平”(屈原名平)的意思。

(9)字:作動詞,起個表字。靈均:美好的平地。舊說隱含有“原”的意思。按,“靈”有神靈、靈異的意思,證之詩內諸多神話性的描寫,此或有神話上的寓意。

【點評】

詩人首先以十分莊重而自矜的口吻,自敘了高貴的出身,奇異的生日,以及由於父親對自己的莫大期望而賜予的“美名”。“首溯其本及始生之月日而命名命字,鄭重之體也”(清顧天成《離騷解》)。誠然,開篇起始八句,感情是肅穆的,含蘊是深邃的。詩人強調自己與楚王同宗共祖,意在表明自己對楚國的興亡負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同時也為他至死不能去國墊下了伏線。自道奇異的生辰和美好的名字,也正是在表現他的尊貴不凡和崇高的理想。開篇即富有深意,不能泛泛而讀。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1),又重之以修能(2)。

扈江離與辟芷兮(3),紉秋蘭以為佩(4)。

【注釋】

(1)紛:眾多。此形容“內美”。“楚辭”句式,有時將形容詞、副詞放在句首。內美:內在的美好品質。

(2)重:增加。修能:美才。

(3)扈:披在身上。江離:香草名,又名蘼蕪。辟:幽辟。芷:白芷,香草名。

(4)紉:連綴起來。秋蘭:香草名。為佩:做成佩帶。

【點評】

披香帶翠,喻博取眾善,潔身自好。詩人一生自尊自重自愛如此。又,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屈原在詩歌創作中的這種以香花美草為比興的多義性和獨創性。那就是他已突破了“詩三百”篇中的所謂“以彼物比此物也”,“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簡單模式,而進入到“其誌潔,故其稱物芳”的象征性,即賦予了香花美草等自然物以豐富的道德意蘊。其構思之來源,應與原始宗教、古楚巫術和楚地的神話傳說有密切關係。這隻要參照一下描寫古祭禮的《九歌》中諸神的裝束和有關歌舞、祭品的情況,就可得到印證。

汩餘若將不及兮(1),恐年歲之不吾與(2)。

朝搴阰之木蘭兮(3),夕攬洲之宿莽(4)。

【注釋】

(1)汩:水流疾速,這裏比喻時光。若:好似。不及:趕不上。

(2)恐:怕,擔憂。不吾與:即“不與吾”的倒裝句,不能等我。

(3)搴:拔取。阰:土山。木蘭:開香花的落葉喬木。

(4)攬:摘取。宿莽:草名,經冬不死。

【點評】

歲月如流,恐時不我待,故汲汲自修,以備報效君國。

“恐”,擔心也,道出緊迫感。“宿莽”,冬生不死之草,喻自修以養成堅強不屈的性格。

日月忽其不淹兮(1),春與秋其代序(2)。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3)。

【注釋】

(1)淹:停留。

(2)代序:輪換,指時序更替,周而複始。

(3)美人:喻指楚懷王。遲暮:比喻年老。

【點評】

上文“恐”字,對己而言;此處“恐”字,對楚王而言。

“美人,謂美好之婦人,蓋托詞而寄意於君也。”(朱熹)政暗國衰,亟須改弦易轍,奮起圖強,此謂望王亦應有憂患意識和危機感。

不撫壯而棄穢兮(1),何不改乎此度(2)?

乘騏驥以馳騁兮(3),來吾道夫先路(4)!

【注釋】

(1)不:“何不”的省文。撫壯:憑借年紀方壯之時。穢:汙穢,指醜惡行為。

(2)度:態度、行為。

(3)騏驥:駿馬。馳騁:快速奔跑。

(4)來:招呼詞,猶言來吧!這是屈原招呼懷王之詞。

【點評】

為敦促君王猛醒,棄穢改度,故用反問語,規勸中亦帶有指責意。“來”字,應逗讀,招呼之聲如聞,殷殷之情可見。

昔三後之純粹兮(1),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2),豈維紉夫蕙茝(3)!

彼堯舜之耿介兮(4),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猖披兮(5),夫惟捷徑以窘步(6)。

【注釋】

(1)三後:三王,指楚國曆史上三位有作為的君王熊繹、若敖、蚡冒。純粹:德行精美不雜。

(2)申椒、菌桂:皆香木名。

(3)豈:難道。維:通“惟”,惟獨。紉:連綴。蕙、茝:皆香草名。

(4)耿介:光明正直。

(5)猖披:衣不束帶的樣子。王逸《楚辭章句》:“昌披,衣不帶貌”。這裏比喻行為放縱,不自我檢束。

(6)夫:發語詞。惟:隻是。捷徑:指荒僻小路。窘步:舉步困難,喻走入絕境。

【點評】

舉古之興亡以作借鑒。“眾芳”,喻眾賢能。“遵道”,喻循法度。詩人以振國興邦,實現“美政”為己任。其美政的核心,即本篇下文所說的“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此處是借史來表達。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1),路幽昧以險隘(2)。

豈餘身之憚殃兮(3),恐皇輿之敗績(4)!

【注釋】

(1)黨人:指朝中結黨營私之輩。偷樂:苟且偷安,尋歡作樂。

(2)幽昧:黑暗。險隘:危險狹窄。

(3)豈:難道。憚:害怕。殃:禍殃,災難。

(4)皇輿:君王乘坐的車子,這裏比喻國家。敗績:翻車,喻國家敗亡。

【點評】

連上文相遞用三個“恐”字:“恐年歲之不吾與”,擔心時光飛馳,自己為國家做不成事業;又“恐美人之遲暮”,擔心楚王守舊因循,使政治不能革新,耽誤了楚國的前途;最後更說“恐皇輿之敗績”,謂如此下去,國家將亡矣。三個“恐”字,充分表達了詩人為祖國前途的焦慮,為祖國前途擔憂的急迫心情。

忽奔走以先後兮(1),及前王之踵武(2)。

荃不察餘之中情兮(3),反信讒而齌怒(4)。

【注釋】

(1)忽:迅速,匆忙。先後:指跑前跑後,不辭勞苦,以盡輔佐之責。

(2)及:追趕上。踵武:腳跟、蹤跡。這裏指繼續前王的功業。

(3)荃:香草名,這裏代指楚王。中情:內心之情。

(4)齌怒:大怒。

【點評】

“奔走以先後”,指不辭辛勞,操持國事,冠一“忽”字,道出心情之急切。“及前王”雲雲,楚於春秋時,莊王曾為霸主,此期望懷王能繼前王之功業,做中興之主。“反信讒而齌怒”,《史記》本傳記屈原為左徒時,頗受懷王信任,而“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聽信讒言,“怒而疏屈平(原)”,此當指其事。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1),忍而不能舍也(2)。

指九天以為正兮(3),夫惟靈修之故也(4)!

【注釋】

(1)謇謇:忠言直諫。

(2)忍:忍耐。舍:中止,舍棄不說。

(3)九天:古人認為天有九層。正:同“證”,作證。

(4)靈修:神明,這裏指楚王。故:緣故。

【點評】

明知直言招禍,但終不能忍而不發,若非滿腔忠貞,怎能如此!呼天為證,以表白心跡,悲憤中亦含有無奈也。《史記》本傳雲:“夫天者,人之始也;……人窮則反本,……未嚐不呼天也。”殆指此。

初既與餘成言兮(1),後悔遁而有他(2)。

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3)。

【注釋】

(1)成言:互相約定的話。

(2)悔遁:翻悔逃避。有他:改變原有主意。

(3)傷:痛惜。數化:屢次變化,反複無常。

【點評】

《史記》本傳記載,楚懷王在任人和外交舉措上,屢有反複,舊注或認為“傷靈修之數化”即指此(見遊國恩《離騷纂義》)。但從“與餘成言”之語來看,這裏似不指這樣廣,應僅指懷王與屈原之間的關係而言。明汪瑗解說雲:“此章言人君始信任己,相與約言,共謀國政,終成治功。中道改移,而反生他誌,以疏乎己。君苟棄己不用,則我之離而去蓋亦不難,而爵位利祿,何足以縻之。所以戀戀不忍去者,蓋傷君之反複無常,用舍倒置,而國事日非耳。”(《楚辭集解》)其說甚是。

餘既滋蘭之九畹兮(1),又樹蕙之百畝(2)。

畦留夷與揭車兮(3),雜杜衡與芳芷(4)。

冀枝葉之峻茂兮(5),願俟時乎吾將刈(6)。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7),哀眾芳之蕪穢(8)。

【注釋】

(1)滋:栽培。畹:十二畝。一說三十畝。此下一段均暗喻培植人才。

(2)樹:作動詞,種植。

(3)畦:作動詞,分田塊開墾種植。留夷、揭車:皆香草名。

(4)雜:間種。杜衡、芳芷:皆香草名。

(5)冀:希望。峻茂:高大茂盛。

(6)俟:等待。時:時機。刈:收割。

(7)萎絕:枯死。傷:哀痛。

(8)蕪穢:荒蕪腐爛。此引申為人才變節、腐敗。

【點評】

此節滋蘭樹蕙雲雲,王逸等舊注或稱亦原自喻,非;此乃暗喻當時原培植人才事。遊國恩雲:“以上八句,蓋謂昔之汲引眾賢、並居朝列者,原冀其與己同心協力、讚助美政;乃竟不然,昔之引為同誌者,今皆反顏以事仇,同流而合汙。推其所以然者,皆諸人勢利縈心,中虛易奪之故。因念此輩苟保其芳香之質,雖至枯萎凋落,亦複何傷;乃競相率而變為蕪穢,與惡草同其禍害,此則深可哀痛也。蓋必當時有此實事,而今不可考矣。”(《離騷纂義》)據載屈原於懷王朝早年,曾任三閭大夫。王逸雲:“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勵國士”(《離騷序》)。三閭大夫乃屬管理王族,教育王族子弟之官,故為國培植人才乃分內事。前“傷靈修之數化”,今又哀“眾芳之蕪穢”,詩人之處境、心情可知。“哀”,有愛憐、痛惜意,與對黨人的刻意揭露、怒斥容有不同。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1),憑不厭乎求索(2)。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3),各興心而嫉妒。

【注釋】

(1)眾:指楚國朝中的眾官吏。競進:競相鑽營。貪婪:貪財圖利。

(2)憑:滿。不厭:不滿足。這句說,私囊已滿還不滿足地貪求索取。

(3)羌:楚方言,發語詞。恕己:對自身寬恕。量人:對他人苛求。

【點評】

揭示群小之汙行、心術,入木三分。

忽馳騖以追逐兮(1),非餘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2),恐修名之不立(3)。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4)。

苟餘情其信姱以練要兮(5),長顑頷亦何傷(6)!

【注釋】

(1)馳騖:奔跑。追逐:指你追我趕地追求利祿。

(2)冉冉:漸漸地。

(3)修名:美名。立:建立。

(4)落英:落花。這二句比喻詩人潔身自好,不同於流俗。

(5)苟:假如。信姱:確實美好。練要:諳練而深得事理。王夫之《楚辭通釋》:“練,習事熟也;要,得事之理也。”“信姱”是就美德說,“練要”是就明智、才能說。

(6)顑頷:麵黃肌瘦。何傷:有何傷害。

【點評】

與小人趨之若鶩急於爭奪利益相比,己則自潔自愛自重。“恐修名之不立”,“修名,修潔之名也。屈子非貪名者,然無善名以傳世,君子所恥。”(洪興祖《補注》)飲露餐英,亟言其高潔、脫俗。“長頷亦何傷”,為了堅持操守而甘於窮困,惟能安於窮困方能堅持操守。上所言蕪穢變節之輩,正因無此堅忍之誌。行間字裏,有股浩然之氣流行。

攬木根以結薱兮(1),貫薜荔之落蕊(2)。

矯菌桂以紉蕙兮(3),索胡繩之纚纚[(4)!

謇吾法夫前修兮(5),非世俗之所服(6)。

雖不周於今之人兮(7),願依彭鹹之遺則(8)!

【注釋】

(1)木根:香木之根。結:拴住。

(2)貫:貫穿。薜荔:一種蔓生植物。蕊:花內心。

(3)矯:同“撟”,舉起。

(4)索:作動詞,編成繩索。胡繩:香草名。纚纚:美麗而長長的樣子。

(5)謇:楚方言,發語詞。法:效法。夫:彼。前修:前代賢人。

(6)世俗:世俗之人。服:用。

(7)不周:不合。指誌異道殊,不能相容相合。

(8)依:依從。彭鹹:相傳為殷代的賢大夫,直言諫君,不被容納,投水而死。遺則:遺留下來的原則,即以他的行事為準則、榜樣。

【點評】

“所服”的“服”,王逸解釋為“服行”,洪《補》解釋為“服佩”。湯炳正雲:“本例的‘服’字,實具有雙重意義。從本體來講是‘服行’,但又利用‘服佩’的意義以回應上文喻體采芳草以為佩。這顯然是為了密切本體與喻體的關係而使用關鍵詞語的藝術手法。”

長太息以掩涕兮(1),哀民生之多艱。

餘雖好修姱以羈兮(2),謇朝誶而夕替(3)。

既替餘以蕙(纕)兮(4),又申之以攬茝(5)。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注釋】

(1)太息:歎息。掩涕:掩麵流淚。

(2)好:愛好。修姱:修飾美貌,比喻美德。革幾羈:馬韁繩和馬籠頭。這裏指遭遇困厄,像馬被拴縛住一樣。

(3)謇:楚方言,發語詞。朝:早晨。誶:進諫。替:廢棄,指撤職。

(4)(纕):佩帶。

(5)申之:加上。

【點評】

朝誶夕替,令人憶及韓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詩句。在君主專製製度下,諍臣誌士之命運每每如此,可悲、可憤、可歎!

“九死未悔”,真驚天動地之語,非忠貞剛毅之士不能道,非“為情而造文”(劉勰語)者不能出。

怨靈修之浩蕩兮(1),終不察夫民心。

眾女嫉餘之蛾眉兮(2),謠諑謂餘以善淫(3)。

固時俗之工巧兮(4),偭規矩而改錯(5)。

背繩墨以追曲兮(6),競周容為以度(7)。

【注釋】

(1)浩蕩:本形容水大無邊,這裏用以形容懷王隨心所欲,思無定準,不能體察善惡。

(2)眾女:喻朝廷中群小。蛾眉:蠶娥之須細長而彎曲,用來形容女子眉毛之美。

(3)謠諑:造謠毀謗。

(4)工巧:善於作偽取巧。

(5)偭:違背。規矩:畫圓形和方形的工具,這裏比喻法度。錯:同“措”,措施。

(6)繩墨:木工用作取直的染墨的繩,亦比喻法度。

(7)競:爭著。周容:苟合取容。度:處世方法。

【點評】

“怨”,是長詩《離騷》的感情基調,最早認識到這一點的是同樣遭受君權迫害、淩辱的史學家司馬遷。“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史記·屈原列傳》)試想,詩人滿懷“存君興國”之誌,卻喚不醒昏庸之主,眼看楚國兵挫地削,危亡無日,自己卻竟被疏失位,救國無門。這對於一位憂國憂民的愛國誌士來說,能無怨乎?《離騷》正是詩人飽含不平、滿腔血淚寫成的一首悲傷怨憤之歌!

“眾女”,喻朝中群小;“蛾眉”,詩人自喻。“蛾眉見妒,情所必然,誣以善淫,無所置辯,謠諑二字,最巧最毒。”(錢澄之《屈詁》)見蛾眉而誣以善淫,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平白受辱,能無怨乎?

忳鬱邑餘侘傺兮(1),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寧溘死以流亡兮(2),餘不忍為此態也!

【注釋】

(1)忳:愁悶。鬱邑:“與‘於邑’通,讀如‘嗚咽’”(王夫之《通釋》),愁悶得喘不上氣的樣子。侘傺:失意的樣子。

(2)寧:寧肯。溘死:忽然死去。流亡:指魂離魄散。

【點評】

上二句慨歎生不逢時。“忳鬱邑餘侘傺許多字麵,極寫窮困之狀。獨窮困乎此時,即《詩》‘不自我先,不自我後’之意。顧影自傷,歔欷欲絕”(王邦采《離騷彙訂》)。

下二句則自誓,寧死不忍與小人為伍,阿諛作態,失掉人格。句尾忽用兩“也”字,悲心憤情再也壓抑不住,感慨良深而正氣凜然!

鷙鳥之不群兮(1),自前世而固然(2)。

何方圓之能周兮(3),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誌兮(4),忍尤而攘詬(5)。

伏清白以死直兮(6),固前聖之所厚(7)!

【注釋】

(1)鷙鳥:鷹類猛禽。不群:不與眾鳥為群。

(2)固然:本來如此。

(3)周:相合。

(4)屈心:委屈本心。抑誌:壓抑心誌。

(5)忍:容忍。尤:所加之罪。攘詬:接受斥罵的侮辱。

(6)伏:保持。死直:死於正直的事業。

(7)固:本來。前聖:前代聖賢。厚:嘉許。

【點評】

“鷙鳥不群”雲雲,既為表白語,亦自解語。“既傷生非其時,隨後自解,言鷙鳥不能與凡鳥群,不獨此時為然,自前世而固然。”(錢澄之《屈詁》)“固前聖之所厚”,舉古為證,其用意同。兩“固”字,舉鷙鳥,舉前聖,均意在說明正義者的遭遇處境自古而然;鬥爭者亦需精神支柱,故詩人有此自忖自想。

從起始至此,曆寫詩人矢誌報國的誌向、理想,以及入仕後的鬥爭經曆和所遭受的困厄。下文,則轉入到另一種心路曆程。

悔相道之不察兮(1),延佇乎吾將反(2)。

回朕車以複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步餘馬於蘭皋兮(3),馳椒丘且焉止息(4)。

進不入以離尤兮(5),退將複修吾初服(6)。

【注釋】

(1)悔:後悔。相:觀看。不察:不明察。

(2)延佇:長久停立。反:同“返”。

(3)步:徐行。蘭皋:生長有蘭花的水邊。

(4)椒丘:生長有椒樹的小山。且:暫且。止息:休息。

(5)進不入:身雖仕進於朝而不被接納重用。離:同“罹”,遭受。尤:罪。

(6)退:指退隱。初服:原來的服飾,指未出仕之時。

【點評】

楚王昏庸,群小逼迫,幾至途窮。此寫詩人複轉念一想,未嚐不可有求退而自全之計。汪瑗《集解》雲:“此章以行路為譬,實悔其初輕出仕,而欲將隱去耳。”後世陶淵明《歸去來辭》有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意出於此。進退仕隱,是古代許多進步士人都曾遇到過的思想矛盾,也是擺在他們麵前的兩條可供選擇的道路。這於屈原也不例外。“延乎吾將反”。延,久立遲疑貌,思慮再三,遲疑不決,寫出決定行止時的矛盾心態。屈原的崇高、剛烈,不在於會否出現這樣的思想波折,而在於最終是否做退的選擇。“此節所雲,亦以示思想之曲折,情感之波瀾而已;猶下文設為去國遠逝之辭,作用正複相似。”(遊國恩《纂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