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上)
作者:明前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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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小橘搭清晨的首班車回學校,離開時幾個男生依舊在吵吵嚷嚷的打牌,還有人似乎一晚上就長出密密一層胡茬來,又或者是前幾日期末考試中一直沒有整理儀容,昨夜天黑看不真切。換了平時,小橘一定哈哈大笑,衝上去抱拳,給他起兩個武俠
小說裏的綽號。然而此時她什麼也顧不得,匆匆拎了書包就走。
陸湜禕喊:“等等。”她心中一緊,停下腳步,忸怩地轉過身來,麵孔微熱,不知道是否已經紅如煮熟的螃蟹。
“還有禮物沒有拿呢。”他努努嘴,“水水他們送你的羽毛球拍。”
“不想拿也可以。”水水揉眼睛,“隨時過來打啊,反正你下學期就搬進城了不是?”
“我厲害得很,你不一定是我對手的!”
“哈,我哪有時間陪你打球,學習,我是好好學習、心無旁騖的好學生,哪像有些同學,一天到晚,心裏長草……”他一邊說,一邊用肩膀撞著陸湜禕,“昨天讓他拿副牌,出來還抓了一盒煙,跑到走廊去了。”
“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小橘睈目,“來,張嘴讓我看看!”
眾人大笑:“看,有人發話了不是?”
夏小橘此時心虛得很,唯恐誰又說出什麼話來揶揄自己和陸湜禕,明知不可能,但總覺得半夢半醒時的那一瞬早成了天下皆知的秘密,在眾目睽睽下無所遁形。她應付了兩句,蹭到門邊。
大土在眾人的哄吵中送她下樓。清早的林蔭道晨霧迷蒙,朝露消弭在空氣裏,和爽的風中洇潤著淡淡的水汽。
“真抽煙了?”實在需要說些什麼。
“沒。”
“我就說麼,你還長本事了。”
“因為身上沒有打火機。”陸湜禕笑,“不過,以前我抽過一兩根,不喜歡那個味道。”
夏小橘自然不會追究,昨夜他為何又摸了一盒煙出門。兩個人一路走到車站,說著天氣,說著考試。此前陸湜禕幫她訂了一同回家的火車票,兩人約好隔幾日在北京站見麵。
首班車上幾乎沒有多少人,開起來咣啷啷響個不停。夏小橘有些後悔,剛剛等車時應該問問他,到底有沒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因為難於啟齒,總想著來日方長。卻不知一旦放下,成了以後再沒有觸碰的話題,以至於那個吻越來越縹緲,連它的真實性都無法保證。
曾經有人問過夏小橘,和陸湜禕走得那麼近,是否還分得清友情和愛的界限。她堅定地點頭:“當然!”或許疑惑過,在搖擺中靠近著,然而感動和心動是如此不同,尤其是那個一直存在於心底的人,重新出現了。
北京站這些年的變化並不大,夏小橘下了出租,買好站台票。從廣州過來的火車還有半個多小時才進站,她在花壇邊坐下,想上一次看到程朗時他的樣子,但麵貌似乎總是模糊的,想來想去都是若幹年前理著清爽平頭的他,甚至是更早時初見的草菇造型,頑固地從記憶深處跳出來。此時此地,難免會想起那年暑假在火車站重逢時,透過如織人潮,看見他閑適而立的身影。
小橘認得其中那隻紅色橢圓形拉杆箱,而它的主人並沒有出現。
“去甘肅社會實踐了啊?”
“是啊,決定的突然,回家的票都來不及改,不過她一直想去看飛天。回來時可能還要去爬華山。”
排隊進站時,夏小橘本來站在陸湜禕前麵,聽到兩個男生的對話,忍不住探過頭去:“那也會去西安了?”
“應該吧,她倒是提過羊肉泡饃。怎麼了?”
“噢,沒……我也想吃。”她嚅嚅了一句,轉身回來,隱約覺得不安。男生們的話題很快就轉移到期末考試、球賽和同學聚會上去,他笑聲爽朗,沒有一絲掩飾和不安。而夏小橘心中凜然,兩年前林柚清秀的字跡曆曆在目。
“我對爸媽說想去華山,還想去敦煌看飛天,這些都是可以路過西安的。他們答應地很痛快,但是說要等到媽媽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駁斥不了……”
忍不住轉身,看著他粲然的笑容,似乎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後一絲陽光,卻不知道馬上要被烏雲遮蔽。內心焦躁,她預感到命運的變遷,卻不能開口言明,否則便好像是一個居心叵測的詛咒。
最後幾節硬座車廂基本上都是學生,小橘在車廂中段,程朗坐在車廂盡頭,打水泡麵時,看見他和對座的女生聊得開心,回到座位上,還是忍不住望過去。陸湜禕看出夏小橘心神不寧,扯扯她的衣襟:“沒什麼好看的。”
“我……我沒看。”
“你一直在盯著程朗。”
夏小橘險些被麵湯嗆到,沒拌勻的胡椒粉鑽到氣管裏,讓她咳個不停。
“知道你和林柚關係好,但這點事情不至於回頭去打小報告吧。”陸湜禕笑。她辣得眼淚汪汪,癟著嘴斜睨過去,心想,兩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小子。
她巴望著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杞人憂天,然而過了半個月,林柚還是沒有回來。田徑隊約好聚會的那天,夏小橘很早就從家裏出發,天氣好得很,索性穿一雙運動鞋,不坐車,一路向學校走過去。附近的道路在拓寬,許多參天的楊樹都被砍去,那年她剪短頭發的理發店還在,不知道手藝不精的小夥子是否還在。夏小橘摸摸已經過肩的發,原來心底深處的思念和頭發一樣綿長,以為一刀兩斷,不知不覺就回到了最初的狀態。旁邊不遠曾經是那家叫作“圖騰”的禮品店,她在那裏買過價格昂貴的塑膠Snoopy鑰匙扣,送給程朗作生日禮物,還被邱樂陶評價為一家子傻氣。那天放學時他已經從她身邊走過,又孩子氣地倒退回來,說你看,我帶上了。就是在他生日前不久,程朗為她擋住了驟然傾倒的玻璃窗,後頸縫了若幹針,夏小橘終於找到理由,得以在眾人麵前為了這個男生大聲哭泣。
以為這一年以來,程朗已經走出自己的世界,成為別人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此刻舊日光景紛至遝來,依舊清晰如昨。林柚轉學後他的沉默寡言,跑五千米時的大汗淋漓;和她一起買水果探視黃駿,高高躍起摘下樹葉,在唇畔吹響;一起作值周生,一起討論化學題;那些互相鼓勵溫暖了彼此的通信……那時路過車棚,她總會留心程朗的自行車是否還在,或許還會拿出紙巾來,把車子擦一擦,不知道粗心的男生有沒有發現,自己的自行車總比別人的幹淨一些。
站在沙坑的邊緣,夏小橘撫摸著跳高的杆架,揚起頭,似乎還能看到那根架到一米七的橫竿。,他如同身生雙翼,優雅地從她頭頂越過去,天空如一片蔚藍海洋。
我時刻惦記著你,而你此刻又在哪裏?她頹然,低頭轉身。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人姿態閑散地坐在花壇邊上,交叉雙手,微笑著看過來。
期盼著他能走過來,加入她的感慨緬懷,然而程朗隻是抬起手腕:“不是十一點碰頭麼?怎麼都沒有人?”
夏小橘泄氣:“十一點半……我們來早了。”
改變她一生的那個瞬間,不過是他一時的頑心大發。那麼多關於他的事情,或許他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而她卻不曾遺忘。
那天聚會後,陸湜禕要送小橘回家,她在他肩頭打了一拳:“算了吧,看你灌了那麼多酒。到時候誰送誰都說不準呢。”程朗也沒少喝,有男生要打車回去,問是否要捎他一程。他擺手拒絕了,堅持要走回去。夏小橘遠遠看見,趕忙抓過自己的背包,又怕追得太緊惹人注目,於是站在門前和眾人告別。
黃駿滿臉通紅,坐在台階上吹風,伸手扯著夏小橘的書包帶,不斷搖晃著,問:“那個,她今天怎麼沒來?”
“她?你說樂陶?她也不是田徑隊的啊。”
“她不是總和你在一起麼?”
“問那麼多,又不關你事!”夏小橘嗤之以鼻,“你身邊那些這個係那個係的花兒,不是很多麼?”
“我就是問問,至少還是朋友,問一句都不成啊?”
“我可不覺得你們還是朋友。”
黃駿大力拽了一下,夏小橘沒站穩,“咚”地坐在他旁邊的台階上。
“那你,和大土,是朋友麼?”他問,“你們走得夠近了。”
夏小橘瞪他一眼。
“喂,都說女生耳根軟,這麼長時間了,你能分得清對大土的感情麼?真的就是純朋友,一點別的感覺都沒有?”
“當然!”夏小橘看著程朗漸漸走遠的背影,一把扯回自己的書包,“隻有你這樣的人,才攪不清呢。”
她亦步亦趨,不敢離太近,又怕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他的身影。一旦發現程朗停下來,她就連忙放慢腳步,佯裝步履悠閑,瀏覽街邊櫥窗。這樣過了幾個路口,程朗忽然轉身,往回走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