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長井被高藪學長以羽交締架住,山田川對他說:「這是我最大的機會,拜托,一次就好,讓我自由發揮。」
「你在劇團發揮不就好了!不要連累我!」
「肯讓我連累的也隻有你了啊!」
這就連小長井也閉嘴了。
既然山田川都這麼說了,他也隻好舍命陪君子。
第二天,小長井開著小卡車,載著高藪學長和丸尾駛向洛西的竹林。
在桂的車站前接了岬老師,再駛向老師家的竹林。死都要流水素麵的山田川說她忙著完成「金魚鉾」不來——小長井在車裏大為光火。而且竹林裏到處都是野蚊子,老師幫大家準備的防蚊液防不了,揮汗砍竹子的男子全成了蚊子的餌。
高藪學長很會砍竹子,砍起來有模有樣,他說他故鄉家裏就有竹林。丸尾照例一下子就累了,假裝躲蚊子,跑出竹林就沒有再回來,因此幾乎所有的工作都是小長井和高藪學長做完的。「對不起,把你拉進來。」小長井道歉。「沒關係啦。」高藪學長說。「小長井啊,我真的覺得,你人真好。」
「我哪裏好了,真沒禮貌!」
不知為何,他生氣了。
「你雖然會抱怨,吵起架來也不是蓋的,但是為了山田川同學,還是什麼都做。」
「拜托你不要說這種令人誤會的話。」
「我聽丸尾說,山田川同學已經退出劇團了。聽說她想做大事,可是誰也不理她。」
他停下砍竹子的手,看著高藪學長。高藪學長拿著髒兮兮的破毛巾擦他的大胡子臉,愉快地望著從葉子縫隙中落下來的陽光。
「她怎麼都沒說?」小長井喃喃說道。「我都不知道。」
「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她那個人自尊心很強。」
高藪學長笑得皺起了臉:「不過,她現在看起來很開心不是嗎?我覺得這樣也很好啊。」
〇
隨著宵山愈來愈近,他們為最後完工忙翻了。
把風車插滿房間的一麵牆,以電風扇吹動。風鈴要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製作金屏風自動折疊的機關(但需要人力控製)。為了流水素麵,剖竹子,以鐵槌敲掉竹節,製作給水與排水設備。信樂燒陶狸擺好。招財貓擺好。完成幾十個金魚球,並且掛起來。準備好逮捕並運送標的物的籠子和轎子。金魚球裏的金魚則決定等到宵山當天去撈金魚攤販那兒撈來放。山田川說要在院子裏掛一個巨大的鯉魚氣球,所以連氦氣都準備好了。
誘敵的房子幾乎完成了,但與宵山大人對決的地點,也就是屋頂的舞台,則一直到祭典即將開始都還沒完成。就算預算無上限,但這不但得做出一整個房間,還要在一瞬間分解,也難怪做不出來。他們在三條的大樓屋頂上鋪了榻榻米,圍起拉門,在天花板上拉起了布,但分解的結構卻很難。
「還是靠人力吧。」小長井做了決定。
在大學生的支持下,發出信號的同時拉開天花板的布,放倒拉門。房間內要點燈,而且金魚鉾也掛著燈飾,所以他們把借來的發電機也搬上來了。為了要讓宵山大人所在的房間顯得氣勢非凡,杵塚商會的庫存全搬出來了:女兒節人偶和男兒節人偶、櫟木桌、為數眾多的萬花筒、青花盤、舊提燈、蝴蝶蘭狀的玻璃工藝品、赤玉葡萄酒的舊瓶,又多加了招財貓和信樂燒陶狸,褪了色的幡旗、扇子等等,不辨真假,不問品質與脈絡。
宵山前一天的深夜,小長井和丸尾一道開著輕型卡車到奈良,從乙川學長的老家搬來一條惡心的巨大「超金魚」。
「喂,不要睡啦……我跟你說,三萬圓根本就不合算。」
他邊開車邊向丸尾抱怨。
「不過,現在也不能縮手了吧?是不是?」
「嗯。到了這個地步,就算賭一口氣也不能縮手……」
「我就是喜歡小長井這一點。山田川同學也是這麼說。那我先睡了。」
「喂,不要睡啦。」
深夜的鬧區裏,相關人員正等候著傳說中的超金魚駕臨。他們把水槽搬進大樓,放在四樓的走廊,蓋上布。白天的屋頂陽光灼熱,雖說是超金魚,也可能曬死,因此決定到上場前再把超金魚放到金魚鉾上。
「不過,這家夥長得一臉目中無人的樣子。」
「這不是妖怪嗎?」
眾人對它那遠勝於一般金魚的魁偉爭相讚歎一番之後,山田川到屋頂上去為金魚鉾做最後收尾,其他學生則到町屋去準備。這當中,高藪學長回研究室,敗給睡意的丸尾逃亡,來幫忙的大學生也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蹤影。
小長井本來在調整流水素麵裝置,一回神,發現已化為異世界的房間整個靜悄悄的。側耳傾聽,房裏的時鍾報時:四點鍾。他想起早上九點必須去打工,便站起來。他伸了個大懶腰,卻聽到岬老師探頭來說:「我該回去了。」
「咦,原來老師還在啊?」小長井說。
「嗯,做得誌了時間。」
關了燈,離開屋子之後,老師說:「我們順便到屋頂去看看吧。我想山田川同學應該還在奮戰。她說她對金魚鉾不滿意,一直在修改。」
兩人來到室町通之後,在三條轉彎,來到大樓的屋頂上。
本來空無一物的屋頂為了組裝宵山大人的房間,放著成堆的楊楊米和拉門,以防水布蓋著。幾近完工的金魚鉾黑鴉鴉地向天空聳立。街上的燈光稀稀疏疏,夜空逐漸變成微微淡淡的深藍色。一直下到深夜的雨停了,空氣涼涼的,很舒服。
山田川敦子人就在鉾下攤開的布上。隻見她裹著毛毯,打著盹。
「瞧她睡得多可愛。」
老師看著那張睡臉,以母親般的聲音說。
「的確是睡著了,可不可愛另當別論。」
「小長井同學,你別太欺負山田川同學啦。」
「什麼!我哪裏欺負她了?明明她要什麼我都做給她了!」
「話是沒錯,不過你還是有點壞心。」
「哼!壞心就壞心。我不必去理這種瘋子。」
「又說這種話。」
小長井的確認為山田川是個瘋子。
但是,看著她的睡臉,也覺得她很可憐。
〇
小長井是在一年級的時候遇見山田川敦子的。
有些學生劇團名氣很大,但也有很多無名也不想闖出名號的泡沫劇團。隻是自行宣布成立而已,這種事情人人都會。雖然不知道山田川為何加入泡沫劇團,但小長井也沒有資格過問,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時興起才加入劇團的。
山田川敦子失控暴走,小長井從旁輔佐——這種令他本身也無法認同的角色分擔是何時形成的?應該是他們升上大二、成為劇團的中心人物之後吧。
山田川的興趣,是為貧瘠的內容創造殊不相配的壯大舞台,一開始他也努力配合,但漸漸地,被山田川指使讓他愈來愈累。要搭建壯大的舞台要花錢花工夫,但花錢就會為難其他團員,而山田川根本不管這些,自行其是,於是問題就落到他頭上來。再節省也有限。
反正是泡沫劇團,隨時都能解散。於是慢慢地,團員一個個失去了維持劇團的氣力。
泡沫劇團為了打響最後一炮所做的計劃,便是在去年秋天的學園祭中,不定時不定點在路邊上演的遊擊舞台「乖僻王」。這確實成為話題,會經有如一盤散沙的團員也重新團結起來,未來一片光明。
然而,小長井和其他團員不同,他的熱情燃燒殆盡了。
遊擊舞台不需要搭布景,因此山田川的妄想力應該無用武之地才對,她卻找到一條生路。她主張到處上演的舞台迎接最後高xdx潮的場麵,應該要搭建壯闊的舞台,並主張要在工學院校舍的屋頂,而且是在學園祭期間,遊擊式地建設「風雲乖僻城」這座奇特的城堡。為了實現她的理想,小長井吃的苦頭委實筆墨難以形容。
他心想,這樣就夠了。
冷眼看著其他團員為了下次上演興致勃勃,小長井離開了劇團。對於他的離開,山田川沒有一言半語。小長井認為她對自己的努力毫無感謝之情。他心想:「怎麼會有這種人!」
然而,幾個月過去,小長井才知道,到頭來,隻有在那段劇團時代,自己的每一天是最有衝勁的。山田川給他的非人課題,對他而言是必須的。獲得解放之後,他每天懶散度日,無所作為,也沒有絲毫幹勁。他一直叫自己相信這是因為自己現在燃燒殆盡,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但事實並非如此。
在丸尾的邀約下,不情不願地被山田川的活動牽連之後,他慢慢地體認到這件事。盡管他不願意承認,但他本人也認清了這一點——
小長井的引擎少了山田川敦子便無法啟動。
〇
一旦日暮西山,來到宵山的人數會增加,穿著浴衣的身影也將變多。
小長井終於結束了打工,因為睡眠不足而腳步蹣跚地走過宵山的人群。山鉾已經點燈,發出夢幻的光芒,街上的情景也為之一變。「的確,要是在這種氣氛之下被帶進山田川的宵山之旅,一定很可怕。」小長井內心暗自佩服。「不過,到處都是人啊。」
他不想立刻趕到現場,便沿著室町通邊發呆邊往南走。穿著紅色浴衣的女孩們從小長井身邊跑過。驀地裏抬頭一看,一對夫妻從麵室町通的公寓陽台上探出身來,喝著啤酒觀賞眼下的宵山人群。「將來真想變成那樣。」小長井心想。
丸尾打電話來了。
「小長井同學,你在哪裏?下班了嗎?」
「我正在路上晃一晃,轉換一下心情。」
「你還真悠哉。流水素麵看起來應該沒問題。這東西有什麼意義,我還真的是不知道。還有,那台電風扇的風力好大。風勢太強,把灌了氦氣的緋鯉氣球吹跑了。山田川同學好氣好氣。」
「喂喂喂,結果鯉魚哩?」
「我哪知道,大概是在哪裏飄吧。真傷腦筋。」
「真是夠了……」
「總之,你別再遊蕩了,趕快來啦。」
小長井掛了電話,但還是到處走。
經過了南觀音山,要來到錦小路通的時候,看到一個身穿黑色袈裟的巨漢突然現身。即使是在這樣的人潮當中,仍具有壓倒眾人的魄力。不知他本人知不知道,路上的行人有意無意地閃避他。那一叢又粗又硬的胡子刻意沒刮,讓效果更增加了幾分。這個怪人即將全身塗白,在熊熊火炬之中出現。要是自己遇到,一定當場昏倒——小長井心想,然後叫聲:「高藪學長。」
「喔,小長井同學。怎麼樣?我穿袈裟還挺合適的吧。」
「感覺就像破戒和尚。」
「其實,我的生活比和尚還和尚,非常禁欲。」
高藪學長說他一直想看一次螳螂山,很高興地秀出他買來的手拭巾。
「好了,不能太悠哉,差不多該走了。」
「是啊。不過,我的角色已經算是完成了。」
「哎,別這麼說。既然都參與了,就撐到最後吧。」
正當他們這樣聊著,一個女孩突然跑出來撞上了高藪學長的側腹。高藪學長「喔」了一聲往下看,隻見小女孩臉部抽搐著向後退。眼裏迅速積了一泡淚。而在高藪出聲喊她之前,便慌慌張張地逃進人群之中。
「喂喂喂,不必怕成那樣吧?」高藪學長感歎說。
「她大概是以為會被吃掉吧。」
「我又沒有那麼壞。」
他們轉身,沿著室町通向北而行。
過了黑主山,來到宵山喧鬧的盡頭,左手邊可見一座空蕩蕩的停車場。
「那我們過去吧。」
他們翻過了停車場西麵的牆。
穿過豎起黑木板牆形成的假巷子,便是借用「世紀亭」別館做成的「骨董店房間」。活像冒牌掌櫃的丸尾正由負責化妝的女孩貼小胡子。丸尾得意地向小長井他們炫耀胡子:「怎麼樣?很棒吧?」
女孩說「高藪學長也要趕快全身塗白」,因此高藪學長著了慌。
「真的要嗎?」
「真的要啊。喏,你看,隔壁房間有一整套道具。」
小長井確認金屏風運作無誤後,穿過庭院,經過借用北鄰町屋布置而成的「流水素麵廳」,爬上一一樓。大型電風扇吹起的風轟隆隆地吹過走廊,轉動了為數眾多的風車。從天花板上垂掛而下的金魚球已經放了金魚,是由一些擅長撈金魚的大學生早一步從宵山的攤販那裏撈回來的。小長井叩叩敲了敲金魚球,金魚翩然遊了一圈。他很滿意,逕自點頭。
走過走廊,盡頭站著一個舞妓,正從圓形的窗戶眺望窗外。
她回頭看到小長井,以大大的羽毛毽子拍遮住了嘴。
「你來啦。」岬老師以京都腔說。
〇
小長井等人來到大樓的屋頂,眾人正在山田川敦子的指揮下鋪設榻榻米,陳列從樓下搬上來的骨董.好幾個大學生搬著拉門走來走去。冷清的屋頂上鋪滿了榻榻米,好一副奇妙的光景。
不久,丸尾他們也上來了。
「對了,小長井同學,你練習粽子塞嘴了嗎?」
小長井一把抓住丸尾,單手用力捏他的臉頰,逼他張開了嘴,然後以電光石火之速塞進粽子。「嗚喔!嗚喔!」丸尾睜圓了眼呻吟。在一陣混亂之後獲得解放的丸尾吐出粽子。「太過分了!」他罵道。「不過,身手不凡哪。」
「這用的是喂我老家的狗吃藥的方法。」小長井笑了。
「那,敵人現在在哪裏?」
「現在啊,應該在世紀亭和乙川學長碰麵。學長應該很快就會甩掉敵人來這裏。」
「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進行。」
「安啦。對方是傻蛋啊。」
「你也是。」
「你也是。」
然後,丸尾走到屋頂正中央,拍手叫道:「嗨嗨——!注意!來練習一下最後金魚鉾出場的那一幕。負責拉門的,在那裏排好,圍起來。小長井同學,你進去看看裏麵是什麼樣子。」
小長井在楊楊米上盤腿坐下,拉門便整片圍了上來。蓋上布做的天花板,盡管有些勉強,但倒也像個房間。小長井坐在約有五坪大的房間正中央發呆。拉門後,丸尾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天色略暗之後,放在一角的傳統鬥櫃卡嗒卡嗒地搖動,山田川敦子從裏麵爬出來。
「啊,原來你在這裏?」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山田川自顧自點頭,在小長井身旁輕輕坐下。「做出來的樣子還可以。」
「嗯,我很拚。我已經受夠了。」小長井說。
「我也是。」
「少騙了。」
「這種事,哪能做上好幾次啊。」
「是嗎。那你滿足了?」
「嗯,滿足了。」
「你不能回劇團了?」
「……嗯。因為我已經滿足了,而且小長井同學也不在。」
這時候,外麵傳來丸尾的暗號聲。
房間天花板迅速從一端掀開不見了,露出被夕陽染成桃紅色的夏日天空。圍住四方的拉門轟然倒下,微微的晚風便撫上臉頰。或許是眼睛已經習慣了昏暗,從屋頂上瞭望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街景令人有種懷念的感覺。
山田川敦子畢生大作「金魚鉾」在正麵巍峨聳立。
這詭異而混沌的印象,令人想起她去年秋天創作的「風雲乖僻城」。小長井親手做的駒形燈籠、封住金魚的玻璃球、纏繞在亂插一氣的晾衣竿上閃閃發光的無數燈飾——天黑之後,當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黑夜中閃爍起來,也會顯得十分美麗吧。小長井這麼想。
山田川「啊!」地叫了一聲,伸手指著某處。對麵住商混合大樓屋頂上,大大的緋鯉擦過球形高架水塔,搖搖晃晃地飄動著。
「鯉魚。原來它在那裏。」
「等它掉下來就去撿吧。」
「喏,小長井。」
「幹嘛?」
「我啊,一直以為金魚長大了會變成鯉魚。」
「不是哦。」
「嗯,不是。」
有一名男子在金魚鉾下方雙臂環抱,佩服地點頭。他大步往這裏走來,要跟坐在榻榻米上的山田川握手。
「謝謝你,做得超乎我的預期。一整個莫名其妙,太棒了。」
山田川開心地笑了。
一聽丸尾問「乙川學長,覺得怎麼樣」,他強而有力地豎起大拇指。
「那麼,諸君!」
乙川學長宣布:
「這就出發去騙傻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