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小長井同學,你好呀。我現在正在屋頂上做渡廊的最後檢查。這裏的燈籠一點起來,景象一定很夢幻,真叫人興奮哪。」
「那真是太好了。」
「渡廊盡頭點起了熊熊火炬,剃了光頭的高藪學長全身塗白往那裏一站……要是我,一定嚇得心跳停止。」
「那好極了。」
「不過啊,高藪學長還是不肯剃光頭,嘰嘰歪歪的,我要山田川同學去罵他了。希望他會去剃頭才好。」
「真可憐。」
「高藪學長不在,人手不夠。你能不能結束那種無聊的打工,早點過來?對了,塞粽子你練習了沒?」
「不要批評別人的工作無聊。我要五點才能走。」
「傷腦筋哪。乙川學長應該要來開會卻沒來,傷腦筋哪。他手機都不接的,真是。你相信有這種人嗎?」
丸尾直喊傷腦筋,卻一麵油條地笑著。
「哎,總之,我等你。你要是能走就早點來。」
「不可能。」
小長井練習了如何把粽子塞進別人嘴裏,才又回到打工的崗位。
〇
五月底,計劃全麵定案。六月初,他們完成紙上作業,展開活動。
丸尾圓潤鼓脹的臉頰帶著笑替成員加油打氣,受命扮演大和尚的高藪開始背誦般若心經,扮演假舞妓的岬老師則開始練習京都腔,而山田川敦子則是忙著把源源不絕的妄想化為現實。隻不過,真正的幕後黑手乙川學長到了六月仍未出現在他們麵前。
小長井比誰都清楚山田川敦子的可怕。他會經力主「山田川有的不是想像力」。「不是那麼美妙的東西。那種東西是妄想!而且她腦子裏冒出來的妄想沒有脈絡可尋。」
一如他的憂心,山田川敦子開始提出種種麻煩的要求。
想做紙糊的金太郎,所以要大量的和紙與細竹簽。為了做金魚鉾,需要紙箱、美耐板、泥彩、鐵絲、繩索、聖誕燈飾、駒形燈籠。為了限製藤田先生的行動,需要草蓆。要照明用的座燈。要木刻的布袋和尚、不倒翁、招財貓。還要掛滿天花板的大量風鈴、鯉魚旗、風車。要轉動風車、吹響風鈴,需要大電風扇。
若無法滿足她的要求將有損顏麵,因此小長井弄到了和紙、竹簽、紙箱、美耐板、泥彩顏料、鐵絲、繩索、燈飾。駒形燈籠則是購買大量的廉價燈籠,貼上印有大大「金魚鉾」的薄紙充數。草蓆和座燈是在大型五金雜貨行買的。布袋和尚、不倒翁、招財貓等則是求助於乙川學長所屬的「杵塚商會」。
其中讓小長井不知如何是好的,是「金魚球」。這東西是在玻璃球上綁繩子,弄得像風鈴一樣,裏麵裝水讓金魚在水裏遊。這種東西他既沒看過也沒聽說過。無奈之下,隻好大量購買百圓商店找到的透明塑膠風鈴,逐一加以改造。
每當山田川有新的要求,小長井就發飄把氣出在丸尾身上,但仍在籌備物品資材上展現了十足的創意。
「其實你很樂在其中吧?」丸尾一這麼說,小長井怒道:「別開玩笑了。我是一百萬個不願意,是在盡我的責任。」
他籌備、改造的種種物品都送到杵塚商會後的町屋。似乎是因為乙川學長在背後運作,他們獲準使用同一町內的町屋和院子。這麼一來,山田川的妄想規模便更加擴大。山田川似乎打算在一整個町內創造一次地獄宵山之旅。
有地方做事之後,山田川把大學課業擺一邊,整天泡在裏麵。
她投注最多心力的,是「金魚鉾」這個亂七八糟的建築物。小長井就住在附近,因此經常被叫去幫忙。他一去,就看到丸尾、岬老師和一些不認識的大學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是在竹簽上貼紙,就是處理一些瑣碎的事。有時還看到高藪學長委曲萬分地縮起他巨大的背做「金魚球」。站在中心的山田川則為四周的人加油打氣。每次看到這片光景,小長井就想起劇團時代的噩夢。
山田川這個美術指導不管提出什麼提案,負責指揮的丸尾就隻會大喊「做!」,因此他們所做的東西已經慢慢變形,與「祇園祭」幾乎毫無關係了。再怎麼看都毫無脈絡可言,根本就是和風小物的大雜燴。小長井把這莫名其妙的一切稱之為「山田川劇場」。
有一天,小長井叫住山田川訴苦:「未免做得太過火了吧?」那時候她正抱著還沒著色好的巨大紙糊金太郎在房裏走來走去。
「我的想像力不斷泉湧而出呀。」
「你要湧就到劇團去湧啊!」
小長井這麼說,但山田川隻是用鼻子哼他。
丸尾介入仲裁。
「沒關係啦,這樣很好啊。乙川學長叫我們盡管放手去做。他對山田川同學的想像力有很高的評價。」
「看吧!」
山田川鼻翼翕張,一臉得意之色,根本不理會小長井。
「這未免太不顧傳統了吧?這不是祇園祭,連京都也稱不上,隻要是和風的東西就行,這難道不會太過分嗎?這樣亂搞,對方馬上就看穿了。」
「不用想這麼多吧?你對祇園祭了解多少?對京都的傳統懂多少?我跟你說,我可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是。」
「可不是嗎?所以用不著管這些。」丸尾說。
「再說,我們要騙的人是傻蛋。」
盡管這麼多工作並行,山田川也沒放過細節。最慘的是高藪學長,光是要扮全身塗白的和尚就讓人同情了,最後甚至要他吃蟲。這都要怪丸尾貪圖好玩,把乙川學長弄到的漢方藥「奧州齋川孫太郎蟲」拿來,刺激了山田川的想像力,提出要用這個來強調高藪大和尚的可怖可畏。「大口嚼這個就行了。丸尾同學,請乙川學長多弄一些來。」
「饒了我吧!」
高藪學長抱著頭。「我不敢吃蟲啦。」
「這是漢方藥,強精固腎啊,高藪學長。」
「強精幹嘛?我又沒有地方可用。」
這句話觸發了山田川,隻見她臉色一亮。每次她臉色發亮,高藪學長就哭喪著臉,簡直就像天秤的兩個盤子。
「如果有個怪力和尚,標的一定嚇得全身發抖吧?要單手把很硬的東西捏碎。」
岬老師正坐在房間一角,悠哉地從箱子裏取出風鈴擺好,說:「捏碎核桃怎麼樣?核桃很硬。」
「好主意。」
小長井立刻誇獎,但山田川則是一句「那種東西不行」,不予采用。
「不夠看。那樣一點魄力都沒有。又不嚇人,再說,一個大和尚為什麼拿著核桃?太沒頭沒腦了。這時候啊,要用更特異的東西……對了,詭異的金黃色招財貓!」
「你那才更沒頭沒腦!」無視於小長井如此抗議,山田川說:二局藪學長,你能單手把招財貓捏碎吧?」
「別胡說了。你當我怪物啊。」
「什麼嘛,真掃興。」
於是她要小長井用保麗龍做一個捏得碎的。
「整件事愈來愈莫名其妙了。」
小長井想像——
喀滋有聲地咬碎孫太郎蟲、單手捏碎金光閃閃的招財貓、還不斷念誦般若心經,這種胡子大和尚真是恐怖到極點。雖然恐怖,卻沒頭沒腦。根本就不是祇園祭。已經連有什麼意義都不知道了。
〇
宵山的一天就要過去。小長井再次來到便利商店門外,在陽傘下揮汗賣飲料。
岬老師的身影從人群中飄然出現。她一看到小長井,便露出高雅的微笑,飄然走來。她的頭發就像平常星期六下午現身時一樣,緊緊梳成一個髻。她那挺直的背脊、從容不迫的神情,即使在混雜的觀光客中也一眼就能認出來。
「午休嗎?」他問。
「是啊。請給我茶。」
小長井擦過冰水裏拿出來的保特瓶遞過去,老師拿來貼在額頭上,笑說:「啊啊,好涼。準備還順利嗎?我要傍晚以後才能去,真不好意思。」
「現在丸尾在弄。羽毛毽子拍你練習過了?」聽小長井這麼一問,老師以京都腔微笑道:「討厭。」
「那麼我先走了,回頭見。」
「回頭見。很期待看到假舞妓。」
老師行了個禮,走了。
小長井從老師身上學到,芭蕾舞伶不能隻是「文靜」而已。
起因是金黃色的招財貓。
應山田川的要求,小長井用保麗龍做了金黃色招財貓。雖然線條不夠圓滑,但小長井認為遠看應該不會露出馬腳,就帶過去了。
籌備工作已經邁入後半階段,町屋與相鄰的大屋也已經化為異樣的景色。那天隻有丸尾、岬老師和山田川在。丸尾被山田川使喚來使喚去,岬老師奮力揮動著小長井從一乘寺的舊貨店弄來的巨大羽毛毽子拍,喃喃說著「你有什麼企圖?」、「愈是可疑的人,愈是說自己不可疑。這就證明了你的可疑」、「從實招來」等句子。看來是在練習京都腔,但聽起來還是假假的。
小長井向老師行了一禮,走到坐在一旁、滿麵難色的山田川那裏。她正在仔細檢查信樂燒陶狸和招財貓。小長井說「做好了」,把手工做的金黃色招財貓遞過去,她「呣」了一聲,轉動招財貓細看。
然後雙手抓住,用力一壓,破壞了招財貓。「很好。」她說。
小長井頓時啞然。
說「你幹什麼!」這句話時連氣都喘不過來。「別人好不容易做好的!」
「不弄壞看看,怎麼知道能不能順利弄壞!」
怒火攻心的小長井和山田川的決戰就此開戰。看見兩人各自激動得不惜揪住對方,丸尾和老師連忙插進來勸架。但仍然勸不住,於是丸尾安撫小長井,老師安撫山田川。因此,山田川點燃的怒火矛頭因而轉向老師。山田川痛罵老師差勁的京都腔,還說芭蕾的壞話。
「不甘心就提出更好的創意啊!你說啊!」
老師為之語塞。
「……棉花糖,棉花糖……擺滿棉花糖怎麼樣?」
果然比不上山田川。
「棉花糖!這個好!也很夢幻!又甜!」
小長井為老師說話,於是山田川更加瘋勁大發。「棉花糖個頭!」她喊道。「棉花糖這種東西,整個宵山到處都在賣!給我滾到攤販去!」
「小長井同學也說很好。」
「他是在幫老師助陣!因為他心很軟!當然會說好!可是你要是這樣就得意忘形,我沒辦法做事!」
「我才沒有得意忘形!」
老師做出可怕的表情,舉起巨大的羽毛毽子拍來威嚇。山田川頓時扭住老師的手臂,在老師大喊「好痛好痛!」的時候,搶下毽子拍,推開老師。反而換成山田川想揮毽子拍。就在這時候,丸尾說:「好了啦,山田川同學。我覺得一切都是小長井同學不好,所以你和老師吵也沒有用。」
「喂喂,我哪裏不好了。」
小長井喃喃地說。
山田川把毽子拍一扔,一屁股坐下來。老師拾起毽子拍,小聲說「對不起」,便離開了房間。
接著是一陣著實愚蠢又尷尬的沉默。
後來,小長井回家前往庭院一看,老師正在暮色漸漸降臨的院子一角用力揮舞毽子拍。T恤裏露出的雪白手臂,肌肉的筋都突起來了。他心想,老師真是個有毅力的人。如果因為這樣一點小事就沮喪,大概學不成芭蕾吧。
正當他佩服地看著,老師也看到這邊,「哎呀」一聲拿毽子拍遮住臉。
「這人真討厭,看什麼喏。」
「『喏』很怪哦。」
小長井笑了。
〇
漠然工作著,時間也過了下午四點。太陽西斜,小長井再度遭到難耐的睡意襲擊。他打著哈欠,把過期的素麵套餐放進籃子裏。
正當他專心打收銀機的時候,店裏來了一個異樣的巨漢,使氣氛緊張起來。
高藪學長依照山田川敦子的交代,把頭剃光了,胡子則原封不動。本來就已經過分威武,現在又更威武了幾分。一想到高藪學長私底下其實是在研究所裏認真鑽研學問、認真指導學弟的人,小長井就替他難過。高藪學長的個性與外表截然不同,是個纖細善良的人,這兩個月下來,小長井變得很喜歡他。
高藪學長拿著佐久間式硬糖和罐裝咖啡到櫃台來。看到小長井,他的臉就皺了起來。那是一張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臉。
高藪學長是丸尾所屬的某運動社團的學長,他中選的理由純粹就是因為他是個魄力十足的巨漢。在丸尾製作的粗略計劃當中,有一個點子是「壯漢威嚇標的」。但是,在作戰會議上,山田川敦子卻主張「光是這樣,幻想味道不夠」。
「這裏非大和尚莫屬。大和尚誦著般若心經靠過來,好可怕!」
「我又不是和尚,也不懂般若心經。」
高藪學長怯怯地這麼說,山田川立刻不假詞色地說:「那就請你背起來。」
「高藪學長是在後半才要迎敵吧。也就是說,你的角色很接近大魔王,更需要與角色相當的魄力不是嗎?高藪學長的體形雖然高大,魄力卻不夠,因為你內在的纖細都顯現出來了。這樣根本就不行。」
這些話一句句像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讓高藪學長吭都不敢吭一聲。
在座的人鴉雀無聲,山田川手指抵著嘴唇,一瞬間陷入沉思。她似乎立刻有了靈感。「塗白。」她說。「全身塗白吧。」
「那還真恐怖。」丸尾說。「不過,不會太恐怖了嗎?」
「太恐怖才好。全身塗白,從下麵打光……不,不能用電燈,要用火炬。在熊熊火光下出現了一個全身塗白的大和尚。就這麼辦。」
「火炬不好啦,會有火災的危險。」
小長井一反對,山田川便說:「準備不會釀成火災的火炬,也別忘了準備滅火器。」然後又回馬一槍:「還有,高藪學長在那天之前,請把頭剃光。」
高藪學長和小長井都傻了。
那個宵山的午後,隔著便利商店的櫃台相望的那一刹那,小長井與高藪學長之間產生了戰友間的心靈交流。他們平靜地向對方點頭。
「小長井同學,我啊,依照吩咐,去剃光頭了。」
高藪學長小聲地說:「你覺得怎麼樣?」
「很有派頭。一共是四百二十圓。」
「胡子我故意沒刮。這樣應該可以了吧?山田川同學不會生氣吧?」
「很完美。找您八十圓。」
「研究室的學弟本來就已經很怕我了,現在剃了這個頭,八成更怕。搞不好學弟會全部跑掉。」
高藪學長悲哀地低聲說,背誦著般若心經出去了。看樣子,他真的依照山田川的吩咐把心經背起來了。小長井在櫃台後,朝著那雄偉的背影合十。
〇
小長井想起吵架吵得最凶的那次。
起因是「流水素麵」。
七月,山田川敦子的想像力不斷擴張,誰也無法阻止。最重要的幕後黑手乙川學長據說對她活躍的表現非常滿意,丸尾樂得在一旁扇風點火,山田川就變本加厲。一度上演肉搏戰的岬老師從此保持低調。高藪學長本來就不是戰力。能夠阻止她失控的沒有別人,隻有小長井了。
山田川提出要把最高xdx潮的「金魚鉾」出現的場麵移到大樓屋頂上。丸尾立刻采取行動,確保了一棟麵三條通的複古混合大樓屋頂,也就是岬老師任教的芭蕾教室的大樓。
「我們要在屋頂上做一個大房間,一打信號,牆壁和天花板就全部分解,讓風吹進來。然後『金魚鉾』從對麵靜靜地過來。這就是最高xdx潮。啊啊,太夢幻,夢幻得我都要流鼻血了!」
為了必須用到的榻榻米、拉門、繩子、防水布等物品,小長井四處奔波,甚至還動用學園祭事務局的朋友的力量,他的忍耐已經快要到達極限了。
在這種狀況下,山田川敦子又提出要追加「要在大宅裏架很多竹管,讓很多可疑的男子吃流水素麵」的場麵。再怎麼想都沒這個必要。
小長井的忍耐立刻破表。
「為什麼要流水素麵!怎麼會需要那種東西!」
「夏日風情啊!既夢幻又沒有意義,這樣才有味道!」
「夠了!你再怎麼亂來也要有個限度!」
山田川敦子拿顏料扔他。
「不這麼做我受不了!不然你要怎麼處理我這從鼻子裏噴出來的絢爛想像!我滿肚子憤慨!滿腦子都脹滿了腦漿!」
在其他人的注視之下,小長井撲向山田川,要用手指插她兩個鼻孔。她抽動著她那形狀意外漂亮的鼻子,大聲尖叫:「你幹什麼!」
「我要讓你因為腦壓太大爆出腦漿!我要讓你死!」
「誰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