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鹿的雨水曆來占著先天的優勢。一朵或幾朵烏雲在群峰上,緩緩經過,起初悠閑清新,接著四處擴張聚攏。這就垂示了一場豪雨的隨時降臨。土地上拔節,分冀的青麻會適時地暢飲到這樣的豪雨。那是多麼動人的時刻啊!野兔和一批又一批爬蟲在遠雷聲中倉皇逃遁,在麻地密不透風的與人等身的青麻中找到了理想的藏身之所。它們一道加人了青麻鋪開的暢飲雨水的宴席。它們互不相讓,甚至發展到互相傾軋,在密密的麻葉下,張望或傾聽著一場生而為麻的聚會。顯然,這樣的聚會在暴雨中進行,預示著充滿歡樂同時也預示著充滿短暫。當天空再次出現了陽光,這樣的群體場麵便宣告結束了。青麻應當繼續灌漿,應當繼續透出通體的芬芳。而複出麻地的小生命們,又要奔赴各自的前途去了。在一條條交叉錯落的小徑上,它們將會把這突如其來的,不可琢磨的,卻又是恰切當然的路遇或緣分,視為一個廣闊的神話。
這個神話將在那個青年農民把新一茬麻籽碾曬後裝入糧囤,把麻軒浸泡在清水中,不久再抽取了麻軒皮而最終才趨於圓滿。在馬鹿這片張家川的土地上,八月仍然隨處可見收割不齊的麻地。它們與浸泡在發黑汙水中的麻軒遙遙相望。它們使我一再聯想到這“後世“與前川的區別。它們曾經粗暴而猛烈地撞擊著我捫心自問,但我無法弄清楚這區別到底是怎麼回事。
至今,麻地還是那樣的麻地;陝甘兩省交界處的馬鹿,還是那個隱隱青山所遮不住的馬鹿。
1999年lO月20日
菊叢朝東
今年養的菊花與往年相比是不同的。
往年是盆栽的綠菊,今年死掉了。印象中開花的綠菊滿身都是嬌柔和脆弱,不敢多曬太陽,不敢多澆清水。同時,花肥也施得極其小心謹慎。
一盆綠菊和若幹盆綠菊,帶給養花人的喜悅是同樣的。僅僅是它在菊花世界中花色的非同凡響。因此特別稀奇:葉綠,花也綠。因此一定是它慫恿了養花人的虛榮,以及頑固不化的漫天要價一一我是用買十盆一般菊花的價錢,去年狠心買了一盆綠菊的。
可它死掉了,已經膜目於我對嬌柔脆弱的手足無措,已經死於去冬寒流無孔不入的突然出擊。
犧牲之美和逃亡之美,均比嬌柔之美和脆弱之美美。我的血性與經驗讓我隻能選擇前者。
今年我下決心剔除這樣的綠菊了。首先應該從心中取消它的高位一一讓它走下神壇。接著,大約是開春半月以後,我便往門前花園的黑土裏栽種了幾十枝胖胖的菊苗。聽說這都是一般的菊種。完事以後,我站在花園濕潤的地裏微微一笑,把手上的泥土拍幹淨了一些。可想而知,那神情無論如何都是別有用心的。恰如頭頂雲層間旋即露出的一塊高遠的藍天。
社會上人多了調節生活的方式也多。有時我捉弄自己似的一陣奇思異想:去守株待兔吧,去握苗助長吧,甚而可以焚琴煮鶴,坐井觀天。這時正常生活的規律和經驗被我用奇怪的想法破壞掉了,帶來非常的愚蠢。如果把愚蠢也當作一種境界,那麼,在這膩味庸碌的生活當中,我還有什麼理由要拒絕一種橫空出世的、全心全意的解脫呢?
把文章寫到如此跑題的檔次,肯定是不得有識之士的人心的。請原諒我,讓我言歸正傳一一那幾十棵菊苗現在都蔚然成為菊樹。1.2米高的花園護欄形同虛設。它們是院子裏的護花使者,卻照樣讓花枝騎在了牆頭。我的意思是,就菊身這高度,通常情況下,也該稱呼它們為菊樹。
夏天過去了。一夜秋風馬上催,催開若幹讓人眼神迷離的菊花。這是秋風再一次向四周環列的山坡退去時留下的傲霜的精靈。叫不出精靈的大名沒什麼了不起,關鍵要相信令人神清氣爽的,其實隻有斑斕耀眼的花色。你見過碗口大的白菊花嗎?你有沒有見過比碗口還大的粉紅色的菊花花盤?
它們正如以下比方:長勢是我唱起嘴巴隨意吹出的口哨,威力四射;傲霜的神態是我兒時的夥伴,現在的三虎他爸,上小學被人打哭時擰一擰脖子不向任何暴力屈服的樣子。
秋後特冷。有一天我的一隻皮鞋我怎麼找也找不見了。後來知道是三歲多的侄兒跟我開了一個確鑿無疑的玩笑。丟鞋兩天後,在菊花斑駁散亂的葉叢中,我母親幫助我找到了被她孫子放在那裏麵的皮鞋。沒錯兒,我們家開這種玩笑、做這種遊戲的人隻有小侄兒一個了,但我沒有我母親那樣細心地了解過侄兒的性子。那是在朝東的菊叢中找到的鞋(朝東是就院落及花園方位而言)。我想起我看過的一本書上寫道:與成年人相比,孩子們具備神性、通靈的品質。假如從這個觀點出發,往一處朝東的菊叢裏藏一隻半新不舊的皮鞋,那會是孩子的什麼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