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蘭不敢再看，但那些圖案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用手遮擋也無用。
他看見陰雲自北方灰山之北飄來，影子直拉到南麵的風暴洋。東方雷聲陣陣，火雨從天而降；他看見一把利劍自黑暗中刺出，鋒芒直劈天際；他看見黑色的山峰拔地而起，頂端電光交錯，火光熊熊，七個影子自世界的彼方飛來，在這裏彙聚。
他聽見一個聲音高叫道，“到我這裏來，被選中者！”
歌聲，奇異的歌聲在雲層間飄蕩，在電閃雷鳴間吟唱，在黑暗中跳躍，宛如利劍長矛。埃蘭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爆裂開了，他用盡力氣爬過去，合上了那本書。
聲音戛然而止，畫麵也倏然消失。
他癱坐在地上，像隻死獸，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會過神來，夾起那本書往回走。上麵的天已經黑了，深藍的天空中懸掛著幾顆明星。現在整座城的人都以為他失蹤了，正到處尋找。火把像一條長蛇在城堡石壁間蜿蜒，四處都是叫喊著他名字的人。
“我在這裏！”埃蘭放聲大喊，很快就有人聽見了，也放聲大喊，“他在這裏！”
“他在這裏！”“他在這裏！”“在這裏！在這裏！在這裏！”
人群朝著河岸邊陡坡湧來，每個人都高舉火把。
“埃蘭，你去哪裏了？叫人擔心死了。”埃絲特從人群中擠出來，眼圈是紅的。埃蘭發現她換上了女裝，樣子看上去很奇怪。
“我去找你的，不想發現了這個。”埃蘭把那本書舉起來。他現在渾身肮髒，就像是從泥漿裏爬出來的那樣。埃絲特接過書，一個大胡子男人抓住埃蘭的雙手把他從下麵拉上來。
“哦，你看上去糟透了。”埃絲特說，“比農夫的兒子還要髒。”
埃蘭剛想問她為什麼換上了女裝，人群的外圈就傳來了馬斯林.諾恩的大嗓門。“讓開！讓開！為埃德公爵和布朗歇夫人讓路。”
人群向兩邊分開，就像潮水向後退卻一樣。
埃德公爵和布朗歇夫人從人牆中擠過來。夫人連頭發都沒梳理，散亂地披在身後，一見埃蘭就大聲責備道：“你這孩子，跑到哪裏去了？我們以為你掉進了河裏，連網都拉了。所有人都忙得顧不上吃飯。”
“我——”埃蘭剛想開口，旋即又吞下剛到嘴邊的話。現在還是不要多說為妙，免得叫父母再生氣。人群中傳出許多低聲細語，有的抱怨，有的責備，埃蘭知道現在自己什麼都不做是最好的，大家忙了半天，有些怨氣也是正常的。望見父母擔憂而責怪的目光，他愧疚地低下頭。
夫人說了一陣，埃蘭一句也沒聽進去。末了，夫人伸手來扶他。
“餓了吧，我們去吃晚餐。”
“對不起，外公病得這麼重，我還叫你們擔心。”
布朗歇夫人搖搖頭，她現在是根特家唯一的女人，照顧父親起居的事全都落在了她一人的肩膀上。加上她自己的孩子也要操心，剛四十歲就有不少銀線夾進了她的棕發裏。她現在最希望的事，就是弟弟能早一點結婚，娶一個夫人回來，這樣她的擔子就會輕鬆不少。
埃蘭被布朗歇夫人拉著進了城堡大廳。身後馬斯林.諾恩招呼大家都散開，各自去吃飯。埃蘭不時地扭過頭，目光搜尋著埃絲特的身影。
她又不見了。
晚餐沉悶乏味，沒有一個人說笑，埃德公爵和布朗歇夫人吃完後就坐在那裏，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我吃完了。”埃蘭把盤子一放，匆匆離開坐席。他顧不上貴族之間的禮貌，隻想快點離開這難熬的餐桌。
夫人沒有說話，也沒有準許他離開。
埃蘭逃出墳墓一般的餐廳，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回廊上，他想起了那本奇怪的書，那本刻滿眼睛圖案的黑色封皮大書。
埃絲特在哪裏？他轉去了馬房，不在。他又找了一些地方，還是不在。最後，他一無所獲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推開門，燈竟然亮著。
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坐在橡木椅子上，大腿麵上平攤了一本書。長發披散在她的胸前與手臂上，輕微的呼吸聲在靜謐中響起。
“埃絲特。”埃蘭叫了一聲，她沒有醒，睡得很熟。
那本書打開著，許多細小的光點在上麵浮動，卻沒有出現埃蘭在河底密室中聽見的聲音，以及那些飛舞的影子。這隻是一本書，一本有著漆黑書頁的奇怪大書。
埃蘭小心地把書拿過來，他的手剛觸及那些黑色的書頁，綠色的光點突然旋轉起來，變成一股渦流，中心打開了一扇門。
“在一粒沙中看世界。”細語在黑暗中淺吟低唱。
門中吐出一個黑洞，風呼嘯而出，把埃蘭往裏麵拉。
他看見許多綠色的星星在晃動，它們的呼吸比冰雪更寒冷，比刀劍更鋒利。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啪！”埃蘭用力合上書，將其抱在胸前。掙紮抖動的書頁就像揣在懷裏的兔子，跳動不止。他隻得俯下身子，趴在地上，才勉強將這本書壓住。每一頁紙就像一張帶牙的嘴巴，撕咬著他。
“埃蘭，你在幹什麼？”埃絲特竟然在此刻醒了，漠然地望著他。大書立即安靜下來，變成一本普通的書，而埃蘭正抱著它趴在地上。
“你醒拉？”埃蘭看見女孩盯著自己的異樣眼神，尷尬地撓撓腦袋。如果告訴她你是在跟一本書搏鬥，她很定會認為你摔壞了腦袋，在說胡話。
“這本書太精彩了。”他發現自己實在找不到比這句話更合適的理由，便脫口而出。
“再精彩也不用趴在地上看吧？”埃絲特皺起眉頭，似乎立刻就要證明埃蘭在說謊。
壞了，她是不是認定我是個傻子，像拋棄維克托的那個女孩一樣不理我了？埃蘭的嘴巴張得好大，就像條離了水的魚。
“你認識上麵的字？那些字好像小蝌蚪，我以前從沒見過。”
懸到嗓子眼的心掉了下來，但隨即又提起來，懸的還要高。
“我……我……”我根本就不認識這些字，埃蘭沒敢說出來。“我……我……”
“你怎麼啦？”
找個什麼理由合適呢？埃蘭覺得有把火在燒屁股。
“我下午去找你，你到哪裏去了？”他為自己的聰明而慶幸。
“我鑽進了一條小巷，在那裏等了半天也沒見著你來，所以……所以……就去找了你父親，現在我父親知道我偷偷溜出來了，打算送我回去。”
啊？
埃蘭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埃絲特，怎麼辦呢？”想到自己就快見不到她了，埃蘭心裏就像被草戳一樣難過。
“有一個辦法，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父親不送我回去。”埃絲特睜著褐色的大眼睛盯著埃蘭。
什麼辦法？
“你讓你父親向我父親提親，說你要娶我。”
自信的笑容出現在埃蘭臉上。
“埃絲特，我想我得先去洗把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