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得冰雪是何時凝結上來的,留下的唯有火燒般的灼痛。
漆黑的時空不辨方向,紮斯卻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浮在空中,所處之高,令他的心狂跳不止。風呼嘯著吹來,彷如鋼刀,一寸一寸地削刮著肌膚。
他看見前方閃動著翠綠色的亮光,便不自主地向那裏遙望。家鄉,他看見了家鄉。那兒有著肥沃的黑土地,一望無垠的金黃麥田;清澈的河流從墨綠的森林中穿過,好似飄向遠方的銀色絲線;低矮平緩的丘陵地,一片連著一片,仿若倒扣在地麵上的褐色大麵包。我要回家了嗎?紮斯的心急切地飛去,這些年頭,除非是在夢裏,他幾乎忘卻了家鄉的模樣。
我要去那裏,我一定要去那裏。
風更猛烈了,吹起尖銳的哨聲。
綠光穿透四周的黑暗,照亮漆黑的天空。雲,灰白色的雲仿佛紗線在天空中流動。
家,我要回家了嗎?
紮斯愉快地閉上眼睛,使勁地嗅。家鄉最美妙的就是那些奇異的味道了,希望能聞到家的味道——有爐子裏香噴噴的烤麵包,有酒窖裏甜絲絲的蜂蜜酒,還有,還有俊俏姑娘頭發上編織的薰衣草——晴朗夏日的味道,沒有嚴寒,沒有饑餓,沒有恐懼。
家,我終於要回家了。
雲在天空中奔跑。
不,不要去!
聲音如鞭子破空,擊碎了紮斯沉醉不醒的夢。
“為什麼?”他從心底發出嘶吼,為這粗暴的行為憤怒。
細語自雲層中傳來,雲朵自天宇間流動。
那是亡者才會向往的世界,你——不能!
“為什麼不能?”紮斯執拗地問道。如果死亡僅此而已,我的選擇將義無反顧。“我累了,這些年來,生命給了我太多的勞苦,我真的累了。”他不想再聽什麼勸告。他要去那裏,即便那裏是亡者的世界,溫暖,嚴寒,歡笑,哭泣,還有家的影子,家的味道,隻要擁有就已足夠。
不!不!一隻鳥兒拍打著翅膀自雲層中飛來,它有著蒼白如雪的羽毛,卻是隻不折不扣的烏鴉。它刺耳地大叫著,你若過去,你所希望的一切就會如水中的泡沫,鏡中的幻影,破碎成一千片,一萬片,消失不見。就像這樣——
腳下突然落空,紮斯自高空直墜而下,耳畔唯有風在呼嘯。
烏鴉收起翅膀,俯衝直下,爪子撲向紮斯的麵龐。
“滾開!滾開!你這隻臭烏鴉!”他揮舞著手臂,被撕裂的衣袖在烈風中‘撲撲’直響。
喀拉!
一道驚雷劃過黑色的天際,突如其來地照亮沉睡在黑暗中的景象,接著整個世界旋轉起來,片片碎裂。
“不!不!”這次輪到紮斯放聲大叫。
他試圖閉上眼睛,但是烏鴉啄著他的眼皮,強迫他睜開。
淚水奪眶而出,在風中凝結成霜,凍住了紮斯急切跳動的心。
“那就是我的家鄉?”
是的,那就是你的家鄉!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人的家鄉,它們都會因為你的選擇變成一個樣。
看!
烏鴉撲打著翅膀,頂著強風飛翔。紮斯還是止不住地下落,地麵正以可怕的速度向他接近。他扭過頭,地麵上的一切正急速在他眼前展開,宛如一幅瑰麗無比的畫卷。
他清楚地看見‘幽影四姐妹’的尖峰直插雲端,暴雨雲在黑色的卡拉斯拉峰頂醞釀。奔騰的伊格底斯河仿佛山巔流下的汗水,曲折地流過阿拉爾豐布大平原平坦的沃野,注入寒冷的冰雨洋。他看見一隊長長的馬隊在幽影隘口曲折難行的山路上顛簸,一個身份高貴的女人正為了國家的和平而犧牲自身的幸福,烏雲籠罩在她的前方,她卻渾然不知。在他們的前麵的不遠處,幾匹快馬正在日夜兼程地趕路,為首的騎手頂著落日般的紅焰,太陽仿佛自她胸中升起,黑暗的山路因為她一片雪亮。
他把目光投向南方,狼煙正在那片和平的土地上重新燃起,一條大毒蛇盤踞在美麗的宮殿之上,正虎視眈眈地張望四方。它已經抓住了一隻可憐的鳥兒,正打算用它來引誘更多的鳥兒落入魔掌。長長的隊伍自北方而來,他認出來了埃德公爵和他的孩子們,他們中的兩個人失去了自己的影子,還有一個空餘下殘缺的肢體。唯一健康的那個,卻失去了陽光,變得漆黑一片。
更遠一些的東南方向,一座半是焦土的城市中,身披金色大鬥篷,頭戴七層冠冕的男子正站在廣場上布道,他長了三個腦袋,一個是雞,一個是蛇,中間的那個是驢,冠冕正戴在那顆驢腦袋上。左右兩邊,雞和蛇彼此爭咬不休,驢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的身後,即將建成的聖堂之上,仰臥著兩個不知廉恥的娼妓,她們渾身一絲不掛,爭奪著向每一個前來朝覲的人展示她們那對垂掛在胸前的白色大奶子。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雲霧,穿過煙波浩渺的伊倫內海,雄偉的艾拉索山雪峰連綿。他看到了山脈另一端遼闊的西蘭多斯大草原,一望無際的青草地仿佛另一片大海,每有清風拂過,便會迭起千層波浪。他看到了東方那些神秘的城市,如同珍珠般散落在浩瀚的風暴洋沿岸,紅色的,白色的,甚至藍色的牆壁,排列成行的青銅雕像,鱗次櫛比的各式屋頂,溢滿芳香的美妙花園。他還看到海洋的對麵,地火正在噴湧,陰影密布天空,紅色的閃電在雲層中跳躍。曙光之下,一對長了翅膀的黑色身影正從烈火中冉冉升起。
最後,他向北望去,茂密的森林在下方褪去,橫亙在北方邊境之上的灰山山脈晶藍如同天空,數十條蜿蜒的冰川張開利齒,等待著噬咬那些試圖穿越它的不幸旅人。山脈那邊,冰原蒼茫無邊,延伸至世界的盡頭。藍光在那裏閃耀,生命業已絕跡。在那沒有溫度,沒有光明,沒有一絲感情的寒冬之心裏,一個身影在黑暗寒冷的天際之間走動,風卷起她的長發,雪拍打她的衣裙。她吹響手中的號角,呼喚千萬年徘徊在這裏的幽靈。
時間到了!紮斯聽見風中吹過這樣的聲音。
是的,時間到了!
紮斯的眼睛猛地對上了那個身影。啊!他失聲尖叫起來。眼淚竟然不由自主地順著兩頰流淌,瞬間即凝結成冰。
知道了嗎?知道你必須回來的原因了嗎?因為永夜將至!
烏鴉棲息在他肩頭,睜大它的三隻眼睛。它一隻眼裏燃燒著火焰,紅如旭日,一隻眼裏凝結著冰霜,藍如碧空,還有一隻,豎生在額頭上,張開漆黑的洞,吹出無盡的風。
看著我!烏鴉呱呱大叫,你必須竭盡全力才能逃離亡者的呼喚。現在,張開你的羽翼,同我一起飛翔。